朱本豪的身體軟軟的,癱在老槐樹下,好似自己殘破的武器袋子。
此刻他呼吸帶出大股的血沫,在胸前的衣襟上洇開刺目的暗紅。
月光落在他的臉上,映出瞳孔中正在迅速消散的神采。
武者那瀕死的景象,像一把的鑰匙,猛地捅進了鐘離記憶深處最沉重、最不願開啟的鎖。
回憶洶湧倒灌。
兩千多年前的巨鹿城外。
朔風卷著血腥,刮過遍地狼藉的戰場。
年輕的鐘離眜拄著染血的長戈,茫然四顧。
這是怎麼回事?昨日還一同痛飲烈酒、笑罵秦軍狗賊的同袍,此刻都成了腳下冰冷僵硬的屍體。
可是他們的眼睛還睜著,望著鉛灰色的、毫無希望的天穹。
項王的鐵騎踏碎了秦軍主力,卻也踏碎了太多楚地好兒郎的骨頭。
他記得那個總愛吹噓家鄉稻米香的屯長,被秦軍重弩射穿了胸膛,倒下去時,手裡還死死攥著半塊沾了泥的玉佩。
還有那次,彭城突圍。
暴雨如注,天地混沌。
漢軍的喊殺聲震天響,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
楚軍建製已亂,各自為戰。
他護著受傷的項梁將軍且戰且退,可身邊的親衛越來越少。
一個跟了他三年的親兵,為擋開射向項梁的冷箭,被射成了篩子。
那年輕人滾燙的血混著冰冷的雨水濺了他一臉,倒下時,隻來得及嘶啞地喊了一聲“將軍快走!”
便再無聲息。
又一個倒下了。
再有就是那一次,垓下。
四麵楚歌,聲透雲霄。
營火在寒風中明明滅滅,映照著一張張寫滿絕望的臉。
項王將僅存的烈酒分給帳內最後的幾位將領,另一邊的虞姬劍舞帶著訣彆的淒美。
鐘離眜看著那些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卻眼窩深陷、傷痕累累的臉龐——虞子期、季布、桓楚……
他知道,這或許就是最後一杯酒了。
項王擊節悲歌,帳外楚歌如泣,帳內死寂如墓。
他們,都將在黎明前倒下。
最後的烏江畔。
他背著項王臨終托付的霸王槍,在漢軍漫山遍野的搜捕中,如同喪家之犬般倉惶東躲西藏。
真是可笑,昔日的西楚大將,竟落到如此境地。
而且最終,自己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被舊識韓信一封虛情假意的書信誘出,死於漢軍的亂箭攢射。
冰冷的箭鏃穿透皮甲,紮進血肉時,他最後看到的,是夕陽下,他策馬離開楚營時,最後一次回望。
轅門在落日餘暉中拉長的影子,那光線,灼燒自己的眼睛,身心和靈魂。
憋屈,不甘,啃噬了他千年。
“嗬……嗬……”
朱本豪喉嚨裡發出的抽氣聲,將鐘離從血色的回憶深淵猛地拽回現實。
槐樹在夜風中嗚咽。
前方,那個融合了無數扭曲血肉、八臂揮舞、腰腹巨大傷口正汩汩冒著汙血的怪物——譚無間,正發出非人的咆哮,以慶祝自己的勝利。
怪物的幾條手臂高高揚起,再次朝著瀕死的朱本豪碾壓而去!
不行,不能再有同伴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