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信步閒逛,像一個第一次進城的鄉下人,用一種近乎貪婪的姿態,打量著這個由他創造,卻又被他隔絕在外的世界。
最終,他的視線被一家門庭冷落的小店吸引了。
店門上掛著一塊手寫的木牌。
陶。
沒有多餘的裝飾,隻有一個字。
這是一家手工陶藝店。透過玻璃,能看到裡麵陳列著許多陶器,但幾乎沒有一個顧客。
店主是一個年輕人,正趴在桌子上,背影透著一股無力的頹喪。
何宇推門走了進去。
風鈴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那個年輕人,龍河大學藝術學院的學生,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當他看到何宇身上那樸素到有些落伍的便服時,眼中的一絲希冀又迅速黯淡下去,隻剩下商業性的漠然。
何宇沒有去看貨架上那些燒製得釉色均勻、器型工整的成品。
那些東西,雖然是手工製作,卻依舊在下意識地迎合著龍河ai大數據分析出的“大眾審美最優模型”。
它們是精致的。
也是沒有靈魂的。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完美”的商品,落在了店鋪最深處的角落。
那裡,放著一個巨大的籮筐。
籮筐裡,堆滿了燒製失敗的殘次品。
有的在燒製過程中裂開了猙獰的口子。有的因為火候不對,顏色變得駁雜而醜陋。有的在拉胚時就歪了形,像一團被隨意揉捏的泥巴。
在追求完美的時代裡,它們是純粹的、不該存在的“垃圾”。
“這些……我可以看看嗎?”
何宇的聲音很輕。
年輕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會有人對這堆失敗品感興趣。他隨即無所謂地擺了擺手。
“隨便看吧,反正也準備處理掉了。”
何宇蹲下身。
他從筐裡拿起一個燒裂了的杯子。
指腹撫過那道裂痕,能感受到粗糙而尖銳的邊緣,那是撫摸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的觸感。
他又拿起一個捏變形了的碗。
碗壁凹凸不平,能清晰地感受到製作者在揉捏它時,因為分心、或者因為氣力不均而留下的、獨一無二的指紋。
這些器物,都在用它們扭曲的形態和破碎的身體,講述著一個個關於“失敗”的故事。
何宇在店裡待了一整個下午。
在那個年輕店主越來越詫異的目光中,他脫下外套,親自坐到了那台滿是泥汙的拉胚機前。
他笨拙地和著泥。
冰冷、濕潤的泥土包裹住他的手指,那種原始的、帶著大地氣息的觸感,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啟動機器。
泥團在他手中不聽話地晃動、變形、最終坍塌。
一次。
又一次。
他的手上、臉上、衣服上,都濺滿了泥點。
這個行為,與整個高效、完美、一切都被最優解驅動的龍河大學,顯得格格不入。
它毫無意義。
它極度浪費時間。
它不會產生任何有價值的數據。
最終,一團泥巴在他的手中,勉強成型。
一個歪歪扭扭、重心不穩、毫無任何美感可言的陶碗。碗壁上布滿了清晰的指紋,甚至還有一個因為他中途走神而按下的、深深的凹痕。
它是一個徹底的失敗品。
何宇停下了機器。
卻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