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小雜魚本來就不出肉,要是再把魚頭魚尾、鱗和內臟都去掉,恐怕得少三分之一還多。”
他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勸誡和心疼,“你奶奶收拾起來……你是知道的,萬一再手鬆一點,去掉一半都有可能。”
他看向兒子,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心善,想多幫襯點你叔叔他們,讓他們也多點實惠。
但咱們自家也難……你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吃食,一下分出去這麼多……
彆到時候自家沒吃飽,反而鬨得心裡不痛快,也讓你娘和妹妹們失望。”
他擔心的是現實的份額減少,以及萬一兒子以後捕魚沒那麼順利,回頭想起今天的大方,會後悔,甚至引發家庭內部的埋怨。
陽光明理解父親的顧慮,這是貧困形成的思維定式。
“爹,您放心。”
他的語氣很堅決,“我說了,以後咱們家吃飯問題,我能解決。
今天這點‘浪費’,就當是謝謝奶奶幫忙收拾,也當是咱們分家後,給叔叔們的一點實實在在的心意。
隻要奶奶願意幫著收拾得利索點,這些‘工錢’,咱們出得起。”
陽懷仁看著兒子,沉默了。
他再次感受到了兒子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決斷力。
他已經不再是需要他庇護的稚子,而是一個已經開始扛起家庭重擔,並且似乎真有能力扛起來的男丁了。
魚是兒子冒險抓來的,錢也是兒子掙來的。
兒子願意在自家能吃飽的前提下,顧念親情,多幫襯一下大家庭,這份心,總歸是好的,甚至可以說是仁厚。
他作為父親,不應該打擊,或許……更應該支持?
或許……兒子真的有什麼特彆的能耐,以後真能不讓他們再挨餓?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就像石縫裡鑽出的草芽,在他枯竭的心田裡頑強地蔓延開來,帶來一絲微弱的,卻無比珍貴的希望。
這希望,比眼前這幾條魚、幾塊錢,更讓他心動。
“行吧。”陽懷仁終於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像是放下了什麼重擔,又像是做出了某種重大的信任交付。
“既然你這麼想,那就按你說的辦。魚是你抓的,你說了算。隻是……到時候彆後悔就行。”他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
“不會的,爹。”陽光明露出了一個輕鬆而真誠的笑容,“那我現在就把魚給爺爺奶奶送過去?順便跟奶奶說一下收拾魚的事。”
“去吧。”陽懷仁揮了揮手,目光重新落在那簍魚和手裡的錢上,心中百感交集,但那份沉重的絕望,確實被衝淡了許多。
陽光明提起沉甸甸的魚簍,轉身走出了屋子,朝著主屋爺爺的房間走去。
主屋的門虛掩著,裡麵靜悄悄的,有一種了無生氣的沉悶。陽光明輕輕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去。
屋子裡同樣昏暗,爺爺陽漢章和奶奶都歪在炕上,似乎因為饑餓和無力,連說話的精神都沒有了。
爺爺閉著眼,胸口微微起伏,奶奶則睜著眼望著黑黢黢的屋頂,不知在想些什麼。
聽到動靜,陽漢章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過來。
當他看到大孫子手裡提著的那個散發著濃重魚腥味的竹簍時,渾濁的眼睛裡瞬間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努力地聚焦,試圖看清那是什麼。
“光明?你這是……”他掙紮著想用手肘撐起身體,讓自己坐得高一些,但虛弱的手臂有些顫抖,聲音也乾澀虛弱。
炕裡麵的奶奶也猛地動了動,那雙標誌性的小腳挪了挪位置,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樣,立刻投向了魚簍,鼻子也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
“爺爺,奶奶。”陽光明將魚簍放在地上,恭敬地叫了一聲。
然後,他把對父親說過的那套說辭,又原原本本,甚至在某些細節上更加豐富地對兩位老人講了一遍。
包括如何運氣好剛下水就摸到大魚,如何與那個“麵黃肌瘦、眼神熱切”的陌生人交換工具,如何運用那本《河鮮捕捉雜錄》上看來的技巧找到魚窩,如何又賣了一部分魚給那個“羨慕不已”的人換了六塊錢,以及如何惦記著家裡沒米下鍋,把剩下的魚都提了回來。
他講述的時候,語氣平和,條理清晰,沒有誇大其詞,也沒有刻意炫耀,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平常的事情,隻是這事情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的好。
但聽在兩位飽經風霜、此刻正深陷絕境的老人耳中,這不啻於一聲驚雷!
陽漢章聽得眼睛越來越亮,臉上的皺紋都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熨平了一些。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被迫輟學、看似前路迷茫的大孫子,竟然在全家最艱難的時候,找到了這樣一條意想不到的生路!
雖然捕魚聽起來不穩定,像是靠天吃飯,但能有今天這樣的收獲,已經足以證明光明這孩子或許真有這方麵的運道或者本事!
這簡直是山窮水儘之處,突然出現的一座獨木橋!
雖然險,但能過人!
“好!好!好孩子!”陽漢章連說了三個好字,激動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乾瘦的手掌下意識地握緊了炕沿。
“老天爺……總算沒絕了咱們陽家的路啊!你有這本事,好啊!好啊!”
他看向陽光明的眼神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欣慰和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
隻要有一個孩子能立起來,這個家就還有盼頭!
就連一向對大房不算親熱,更多惦記著自己親生兒子的奶奶,此刻臉上也堆起了難得的,甚至有些過於熱情和誇張的笑容。
她掙紮著坐直了身子,一雙小腳在炕沿下急促地晃悠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簍魚,仿佛生怕它長翅膀飛了,嘴裡不住地誇讚,聲音都提高了八度:
“哎喲!我就說嘛!咱們光明從小就聰明!是個有出息的!
你看你看,這讀書人就是不一樣,看本書都能學來這麼大本事!
這要是擱在以前,那就是文曲星下凡沾了仙氣兒!
這下可好了,可好了……咱們家總算見著點肉腥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目光幾乎黏在了魚簍上,仿佛那裡麵不是魚,而是救命的仙丹,是讓一家人重新恢複活力的源泉。
陽漢章畢竟是當過一家之主的人,驚喜過後,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看到大孫子把整整一簍魚都提了過來,心裡就明白了幾分。
這孩子,心善,念著親情,沒有吃獨食。
但他也清楚自己老伴的性子,以及分家後各房麵臨的現實困難。
有些話,他得先說在前頭,定下調子,免得老伴貪心不足,或者兩個小兒子家生出更多是非,寒了大房的心。
他清了清嗓子,壓下心中的激動,開口說道:
“光明啊,你有這份心,爺爺很欣慰。
今天的收獲這麼大,是好事,是咱們陽家柳暗花明!也能讓全家人都跟著沾沾光,鬆快一下。”
他先定了性,這是好事,是光明帶來的福氣。
他看了一眼身旁眼神熱切、幾乎要撲到魚簍上的老伴,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定論,清晰地劃出了界限:
“這樣,今天畢竟是分家頭一天。
這魚,你給你二叔三叔家,一家分上一斤,也算全了兄弟情分,讓他們也打打牙祭,墊補一下。
往後各房的日子,就各憑本事了,總不能一直指著你們大房。”
他這話,既是定了調子,明確了分配份額,也是提前堵住了老伴可能提出的更多要求的路,明確指出了“往後各憑本事”。
果然,老太太聽到這話,嘴角微微撇了一下,鬆弛的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瞬間閃過的不滿,但終究沒敢當麵反駁老頭子。
能讓兩個親兒子家沾點光,總比一點都沒有強。一斤魚,雖然少了點,熬鍋湯也夠孩子們搶破頭了。
陽光明將二老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對爺爺的處事公允和長遠考量更多了一份敬重。
爺爺主動提出把魚分給二叔三叔家,而且定量是一斤,這比他預想的還要少一些,顯然是更多地考慮到了大房的利益和積極性,避免他們覺得負擔過重。
這讓他心裡更加踏實,也證明了爺爺依然和以前一樣精明。
他向前一步,巧妙地把父親推在了前麵,用更加真誠和懇切的語氣說道:
“爺爺,奶奶,這魚怎麼分,我來之前,我爹也囑咐了。”
他頓了頓,看到爺爺奶奶都認真地聽著,特彆是奶奶,眼神裡帶著探究。
“我爹說了,雖然分了家,但血脈親情斷不了。
眼看著家裡大家都難,特彆是二叔三叔家孩子也多,直接分魚,他們可能會心裡不安,覺得是占了我們便宜,心裡負擔重。”
他這個角度選得很好,體現了大房的體貼。
陽光明繼續說道:“我爹的意思是,這魚啊,就不按斤分了,顯得生分。
乾脆麻煩奶奶,幫著把這一簍子魚都給收拾利索了。刮鱗、去內臟,魚頭魚尾也都剁下來。
我們隻要中間那部分就好了。”
說到這裡,他特意加重了語氣,拋出了那個關鍵的“交換條件”:
“這些收拾下來的東西,魚頭、魚尾、魚鱗、內臟,我們大房一點不留,全都給奶奶您,由您拿去分給二叔和三叔家。
他們願意熬湯也好,做彆的也罷,總歸是點葷腥,能頂餓。
這樣,他們拿著也踏實,知道這是收拾完剩下的東西,不是正式分魚。
我們自家呢,也吃點乾淨整齊的魚肉,我爹說……他這腿傷,吃點乾淨的,興許好得快些。”
他這個提議一出,陽漢章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讚許。
他立刻明白了大兒子和大孫子的深層用意。
這既顯得大房顧念親情,也劃出了界限,但他還是覺得大房過於大方了點。
由老伴去分配那些“下腳料”,她肯定更樂意,也能在兩個小兒子那裡賣個好,顯示她這當娘的“能耐”和“偏心”。
果然,還沒等陽漢章開口表態,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連連點頭,臉上笑開了花,皺紋都擠在了一起,生怕老頭子反對似的,搶著說話,語氣異常熱絡:
“哎喲!懷仁這孩子就是仁厚!想得周到!這樣好!這樣真是再好不過了!
放心放心!這魚保準給你們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的,一片鱗都不帶多的!
那些零碎兒交給我,保證不浪費,都分給你二叔三叔家!他們肯定念你們大房的好!念你們的好!”
她一邊說,一邊已經麻利地挪下炕,穿上那雙小小的尖頭布鞋,動作敏捷得完全不像剛才那個餓得癱在炕上、有氣無力的老人,仿佛那簍魚給了她無窮的力量。
她幾步就走到魚簍邊,伸手摸了摸裡麵的魚,感受著沉甸甸的分量,臉上的笑容更是加深了幾分,已經開始在心裡盤算著,怎麼分配這些“零碎”,才能讓自己和兩個小兒子家利益最大化了。
陽漢章看著老伴那急不可耐、幾乎要立刻動手的樣子,心裡明鏡似的,不由得歎了口氣,但也沒再說什麼。畢竟人都有私心,這是天性。
大房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仁至義儘,考慮周全了。
他看向陽光明,目光柔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和更多的期許:
“既然你爹這麼說了,那就按他說的辦吧。讓你奶奶受累收拾一下。”
他默認了這個方案。
“不累不累!這有什麼累的!高興還來不及呢!”老太太連連擺手,已經提起了魚簍,準備拿到院子裡光線好點的地方開始乾活,那勁頭,仿佛年輕了十歲。
事情順利敲定,而且完全按照自己的預想發展,陽光明心裡也鬆了口氣。
有了今天的借口,以後很多事情就好辦多了。
“那奶奶就多費心了。我爹腿不方便,娘和妹妹們還沒回來,我還得出去一趟。”陽光明說道。
老爺子帶著關切問道:“你還出去?準備去哪兒?”
“我去給爹抓點藥。”陽光明說道,語氣鄭重起來,“爹的腿腫得厲害,顏色也不對,不用藥散瘀活血、通絡止痛,怕是好得慢,拖久了,萬一留下毛病,陰天下雨就疼,或者……更嚴重,以後就真乾不了重活了。”
說著,他揚了揚手裡的金圓券。
“正好今天賣了魚有點錢,先去抓點藥回來。吃飯要緊,爹的腿也要緊。”
陽漢章聞言,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既有對兒子傷勢的擔憂,也有對孫子考慮周全的欣慰,還有一絲身為人父,卻無力為兒子治傷的深沉愧疚。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無言的歎息,然後揮了揮手:“抓藥……是要緊事。去吧,早點回來。”
老太太也假意關心了一句,目光卻還停留在魚簍上:“是啊,給你爹抓藥要緊。快去吧,路上小心點,這兵荒馬亂的。”
陽光明應了一聲,不再停留,轉身離開了主屋。身後傳來奶奶迫不及待擺弄魚簍的聲音。
走出院子,陽光明辨了辨方向,朝著記憶中南城一家信譽還算不錯的“濟生堂”藥鋪走去。
北平城的街道依舊破敗灰暗,行人大多麵帶菜色,行色匆匆,但陽光明的心境卻與早上出來時截然不同。
雖然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搏殺,手上間接沾染了血腥,但也初步解決了家裡的危機,並為後續利用空間物資改善家庭狀況鋪平了道路。
父親和爺爺的態度,讓他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間。
藥鋪不遠,走了約莫一刻鐘就到了。
鋪麵不大,古色古香的招牌上,“濟生堂”三個字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
一走近,一股濃鬱的中草藥味兒便撲麵而來,這味道沉鬱而古老,仿佛承載著千百年來人們對健康與生存的渴望。
店裡光線也不算明亮,靠牆是一排排散發著沉鬱木色和藥香的高大藥櫃,無數個小抽屜上貼著白色標簽,寫著各種藥材的名字。
坐堂的老大夫頭發幾乎全白,身形乾瘦,卻精神矍鑠,戴著一副老花鏡,正微眯著眼睛,手指搭在一個不停咳嗽的婦人手腕上診脈,神情專注。
一個穿著半舊青布衫,肩膀上搭著一條白毛巾的夥計迎了上來,臉上帶著職業性的熱烈笑容:“小兄弟,抓藥還是瞧病?”
陽光明說明來意,聲音清晰:“家父前日被打傷了腿,腫得厲害,青紫一片,動彈不得,想買些散瘀活血、舒筋止痛的藥。”
他詳細描述了一下傷情的大致情況和位置。
老大夫聽後,抬了抬眼皮,從老花鏡上方看了陽光明一眼,示意他過去。夥計退到一邊。
老大夫簡單問了問傷情是如何造成的,又看了看陽光明比劃的位置和嚴重程度,然後沉吟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指捋了捋頜下的胡須。
“傷在筋肉,瘀血阻滯,氣血不通則痛。”
老大夫緩緩開口,聲音裡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沉穩,“可用紅花油外擦,配合麝香壯骨膏貼敷。
紅花油每日塗抹傷處,輕輕揉按,直至發熱,助藥力滲透。
麝香壯骨膏用前烘軟,貼於最痛處,兩日一換。內服……暫且不必,先外用藥看看效果,是藥三分毒,能外治不內服。”
夥計在一旁聽著,等老大夫說完,便接過話頭,麻利地走到藥櫃前,取出一瓶貼著紅紙標簽的褐色玻璃瓶紅花油,又從一個紙盒裡數出十貼用油紙包著的,印著“麝香壯骨膏”字樣的膏藥。
“紅花油一瓶,麝香壯骨膏十貼。”
夥計報出物品,然後走到櫃台後,拿起算盤,劈裡啪啦地撥弄了幾下烏黑的算珠,“承惠,十二塊五角金圓券。”
這個價格讓陽光明微微挑眉。
金圓券剛發行不久,物價尚未完全飛漲,這個藥價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已然不菲。
十二塊五,幾乎相當於一個普通苦力大半個月的工錢,還未必能掙到。
他沒有猶豫,直接從懷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金圓券,付了賬。
夥計將用草紙包好的膏藥和那一小瓶褐色的紅花油遞給他,隨口叮囑了一句:“膏藥彆沾水,紅花油彆入眼。”
陽光明接過藥,小心地揣進懷裡。
做完這一切,他不再耽擱,快步朝家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