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每逢整點,便會規律地亮起,持續十三秒,然後熄滅。
十三秒。
沈默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波瀾。
那是蘇晚螢的名字縮寫筆畫數。
也是許多年前,她為了修複一套古老的德製機械鐘機芯,親手編寫的一套校準程序的啟動時長。
這是她最後的信號。
一個瀕臨崩潰的意識,用儘所有力量,從被汙染的共情網絡深處,釋放出的最後一個“錨點”。
不顧林工的阻攔,沈默冒險潛入了那座搖搖欲墜的鐘樓。
在鏽蝕、纏繞如巨獸臟器的齒輪組核心夾層中,他找到了一枚被蠟封住的微型錄音膠卷。
回到冷庫,他將膠卷裝入一台同樣古老的播放設備。
刺耳的靜電噪音後,一個微弱、急促、斷斷續續的女聲傳來,仿佛正穿過無數層厚重的阻隔。
“……不要回應……不要命名……它沒有實體,它……它靠‘定義’本身存活……摧毀……摧毀詞語和事物之間的……連接……”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輕響,膠卷在播放器內瞬間自燃,化為一撮黑色的灰燼。
沈默靜靜地看著那縷青煙,終於徹底領悟。
殘響的本質,是一種“意義寄生蟲”。
它無法創造,隻能汙染。
它寄生於人類既有的認知結構之上。
一旦某個概念、某個名字、某個定義被廣泛接受,它就能以此為“宿主”,紮根於現實,篡改其內涵。
你越是描述它,它就越真實。
命名,即是喂養。
沈默眼中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
他抓起桌上的偽報告打印稿,遞給林工。
“把它,全文抄寫在十張A4紙上。”他的聲音不帶一絲猶豫,“然後,去‘神跡井’,把它們全部投進去。”
同時,他找出三個空白信封,分彆裝入一小撮從老火葬場冷卻池帶來的、含有銀色絲線的土壤樣本。
他匿名將這三封信寄往了三位在國內法醫學界地位崇高、且曾公開質疑過他早期結論的同行。
信封裡沒有辯解,沒有理論,隻有一張小小的附言:“懇請前輩,檢測其中鉛含量。”
他要用它的規則,來對抗它。
用一個被汙染的“神跡”,去否定一篇偽造的“神諭”。
用最純粹的科學實證,去繞開所有語言的陷阱。
當晚,林工完成任務歸來,沈默獨自一人在冷庫裡整理著最後的物證。
一陣夜風從高處的通風口灌入,帶來潮濕的寒意。
有什麼東西被風吹著,貼在了通風口的鐵柵欄上,發出輕微的刮擦聲。
沈默抬頭望去。
那是一張被雨水打濕、皺巴巴的傳單,正是那份偽報告的打印版,想必是某個狂熱的“信徒”在全城散發的。
傳單被鐵柵卡住,邊緣已被水漬暈染開來。
一行關鍵的句子,因為水滴的浸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原文是:“我們必須主動喚醒殘響”。
而現在,那個結構複雜的“醒”字,右半邊的“生”被水墨徹底融化、脫落,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酉”。
整個字,變成了一個神似卻完全不同的“喚”。
我們必須主動喚殘響。
喚醒,是啟動一個既成事實。
而呼喚,是請求一個未知降臨。
意義被徹底改變了。
沈默盯著那行被意外篡改的字,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冷庫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知道了。
殘響再強大,也無法控製意外。
它精於計算,卻算不到隨機。
謊言想要完美閉環,就必須消滅所有的不確定性。
而隻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願意去驗證,願意去懷疑,願意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答案,謊言的閉環,就永遠存在一道無法彌合的裂隙。
風又大了些,吹動了桌上一遝被遺忘的舊案卷宗。
紙頁嘩嘩作響,最終,恰好翻到了很多年前,一樁懸而未決的誤服毒物案的最後一頁。
結語欄上,當年的墨跡早已斑駁,卻仍有兩個字,如同烙印般清晰。
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