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退潮並未帶來應有的清澈,反而將更深層的汙泥翻攪到了水麵。
市民廣場上,人群散去後留下的寂靜,比喧囂時更令人心悸。
然而,這份寂靜僅僅維持了三個小時。
變故最先從城市的聲學係統中爆發。
市中心百貨大樓的電梯裡,柔和的女聲提示音毫無征兆地變成了沈默冰冷而斷裂的嗓音:“……第二顆紐扣……要掉……”一個正要按樓層鍵的女孩嚇得縮回了手。
街角便利店門口,促銷用的小喇叭本該循環播放著“全場八折”,此刻卻嘶啞地重複著一句:“……你說……錯了……魚……”幾個路過的青年麵麵相覷,以為是誰在搞惡作劇。
緊接著,風暴席卷了整座城市。
廣播電台的整點報時,被一句突兀的“……慢性鉛中毒……”粗暴打斷;一個孩子的智能對話玩具,在被問及“今天天氣怎麼樣”時,用一種詭異的、混合著電子音與沈默聲線的語調回答:“不能治病。”
沈默在廣場上用以摧毀信仰的理性話語,此刻正被肢解、扭曲、重組,像病毒一樣通過城市的每一個發聲角落,重新播撒開來。
它們不再是連貫的邏輯鏈條,而變成了斷章取義、充滿不祥暗示的神諭。
真相的屍體,正在被殘響縫合成一具新的、更加怪誕的偶像。
林工正開著他的市政工程車,沿著城市的主乾道巡查地下管網的壓力數據。
車內的收音機突然滋啦作響,一段被嚴重乾擾的音頻片段鑽入他的耳朵:“……屍體……最誠實的……證人……”他猛地踩下刹車。
這不是錯覺。
他扭頭望向窗外,看到一個站在公交站牌下的中年男人。
男人正側耳傾聽著站牌廣告燈箱裡傳出的、同樣扭曲的音頻。
他的瞳孔在霓虹燈下顯得有些失焦,嘴角正以一種極細微的頻率不自覺地抽動著,仿佛一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
那不是頓悟,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正在被重新“校準”的迷茫。
林工的心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殘響的根基雖然被摧毀,但它並沒有徹底消亡。
它像一個被打敗後失去了實體的幽靈,選擇了一種更狡猾的存續方式——它寄生在了語言本身。
沈默提供了一套威力巨大的“經文”,而殘響正在用這套經文,將剛剛萌生出懷疑的信徒,重新拖入另一種基於“解構”和“新解”的迷信狂熱之中。
城市的另一端,舊解剖樓的地下冷庫。
空氣中彌漫著福爾馬林和金屬鏽蝕的混合氣味。
沈默坐在一張不鏽鋼解剖台前,台麵上沒有屍體,隻有一台連接著高敏度拾音器和示波器的筆記本電腦。
屏幕上,綠色的音頻頻譜正隨著從城市各處采集到的詭異回響而劇烈跳動。
他像解剖一具結構異常的屍體一樣,分析著這些被篡改的語言片段。
他很快發現了規律。
殘響對語言的汙染並非隨機的胡言亂語,而是遵循著一種高效得可怕的“情感強化邏輯”。
它係統性地剔除了所有疑問句式和不確定性推測,隻保留斬釘截鐵的斷言式表達。
更可怕的是,它自動將沈默演講中的所有中性、客觀的科學詞彙,替換成了更具煽動性和神秘色彩的同義詞。
在他的分析軟件中,原始錄音裡的“證據”一詞,在被汙染的音頻裡,被替換成了“天啟”;“檢測報告”變成了“淨化神諭”;“生物信息殘留”則被扭曲為“靈魂的低語”。
殘響無法從無到有地創造意義,但它能劫持、篡改並寄生於已被公眾認知的語言結構之上。
而沈默,剛剛親手為它提供了一套邏輯嚴密、極具說服力的新腳本。
現在,那個瘋狂的“凶手”正拿著他的解剖刀,在他的理論屍體上,雕刻著屬於它自己的圖騰。
他必須讓這套他親手寫下的腳本,自我失效。
一個名為“語義鏽蝕”的計劃在他腦中飛速成型。
“林工,”他拿起一個經過特殊加密的通訊器,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溫度,“我要你潛入市廣播電台的備用信號塔。不要去主發射室,去地下二層的模擬信號備用線路。”
“做什麼?”林工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背景裡是引擎的低吼。
“在每一段被劫持的音頻之後,插入零點三秒的絕對靜默。然後在靜默的間隙裡,嵌入一段特定頻率的極低頻白噪音。”沈默調出電腦裡的一個音頻文件,那聲音微弱得幾乎無法被人類察覺,“就是這個頻率。”
林工沉默了兩秒,他知道沈默的每一個指令都有其嚴密的邏輯。
這個頻率,林工記得。
這正是當初在地下管網中,沈默用來激活那片無名草根係,最終定位並摧毀殘響核心的共振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