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後第七日的黎明,是帶著鐵鏽味的。
城市的積水已經退去大半,露出被衝刷得過分乾淨的街道。
然而,一些本該最先乾涸的低窪地帶,卻像頑固的傷疤,滯留著一汪汪死水。
它們不蒸發,也不下滲,水麵靜止如凝固的玻璃。
最詭異的是,這些水坑倒映出的既不是灰白的天空,也不是旁邊的高樓,而是一張張模糊、扭曲的人臉輪廓。
嘴唇在無聲地翕動,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介質,徒勞地訴說著什麼。
恐慌像低燒一樣在市民間蔓延,人們開始竊竊私語,給這種怪病起了個名字——“倒影病”。
沒人敢靠近,孩子們被嚴厲告誡,繞開所有積水的水窪。
林工的搶修車停在一處老舊小區的花園旁,他正蹲在一灘“病水”邊。
他高大的身軀投下的陰影,恰好覆蓋了水麵倒影的一部分。
他沒有看那張臉,而是將一張pH試紙探入水中。
試紙迅速變成了深藍色。
堿性,強堿性。
林工的眉心擰成一個疙瘩。
他站起身,環顧四周。
這片花園,連同不遠處的活動中心,還有街角那個廢棄的報刊亭,所有出現“倒影病”的地方,串聯起來,正好是二十年前,他還是個學徒時,跟著老師傅們鋪設備用管線時,為了繞開一口被封死的老井而特意規劃的施工路徑。
他記得清清楚楚,當年為了中和那口井附近滲出的、對鉛製管道有腐蝕性的酸性土壤,他們曾大量使用了某種工業堿性化合物進行地基穩固。
那些堿性物質水解後的環境特征,和現在這汪水的數據幾乎一模一樣。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一個年輕隊員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林工,檢測報告出來了,和之前幾個點一樣,堿性超標。要不要立刻上報,用酸性中和劑處理,然後抽乾封禁?”
“封禁?”林工喃喃自語,目光落在那張寫著“此處不通,勿啟”的舊施工圖紙的記憶殘片上。
他們當年封住的,僅僅是物理上的一個點,但那個點所代表的“回避”,卻像遺傳密碼一樣,刻進了這座城市的地下脈絡裡。
他想起了沈默。
那個總是一臉平靜的法醫,用解剖刀去剖析無形之物。
林工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點什麼。
這些倒影,不是新的敵人,而是舊的回聲。
是他們集體回避的那個問題的影子。
“不,”林工的聲音沙啞但堅定,“不用上報,也不封禁。”
他從工具箱裡翻出幾塊木板和一支馬克筆,在上麵寫下幾個粗大的字。
然後,他組織工人們,將這些簡易的告示牌,一一豎立在每一處水坑旁邊。
牌子上寫著:這裡照不見明天,隻能看見昨天。
他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他想告訴所有路過的人:有些影子,你不需要拚命驅趕,你隻需要學會,不被它拉進水裡。
鐵路橋下,陰冷的水泥橋洞裡,沈默已經待了三個晚上。
他用最後一截鉛筆,在一本破舊筆記本的背麵,繪製著簡陋的表格。
橫軸是時間,縱軸是水位,旁邊的備注欄裡,記錄著倒影的活動頻率。
透過望遠鏡,他觀察著林工豎起的那塊牌子,以及牌子旁邊那個水坑。
一個剛買完菜的大媽好奇地湊過去,盯著水麵看了足足三十秒。
沈默清晰地看到,水中的倒影輪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一張模糊的通用臉龐,開始浮現出那位大媽標誌性的卷發和微胖的臉頰。
仿佛一種饑渴的模仿,一種精神層麵的同化。
沈默迅速在筆記本上寫下記錄。
這幾天,他已經確認了一個可怕的規律:這種現象,隻發生在那些曾深度參與過“話審小組”或“聲音安全測試”的市民身上。
換句話說,那些曾用最嚴苛的邏輯和理性武裝過自己頭腦的人,如今,最容易被自己清醒的反思所反噬。
那些倒影,正是他們內心深處“自我審查”的具象化。
他們越是努力地審視自己、否定自己、確認自己的“正常”,那水中的倒影就越清晰,越像他們自己。
“認知免疫係統產生了自身抗體,開始攻擊宿主。”沈默低聲寫下結論。
他看向遠處那個正在指揮工人離開的高大身影。
林工,這個從執行者轉變為啟蒙者的人,他的意誌是如此堅定,他的“認知免疫力”遠超常人。
但也正因如此,他將是“倒影病”最完美的獵物。
一旦他開始審視自己“隻看不碰”的策略是否正確,一旦他開始懷疑自己,水中的倒影就會立刻鎖定他,將他變成下一個被填滿的“容器”。
沈默知道,他不能再當一個純粹的觀察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