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娃用儘最後的力氣,擁抱住希裡安。
她在希裡安的耳旁小聲輕語,像是在講述一個驚天的秘密。
“希裡安,這是多麼美好的一段日子啊,光是回憶,就足以令你充滿勇氣。”
艾娃親吻希裡安的額頭,柔軟冰冷的觸感裡,他聽到。
“彆忘了我們。”
希裡安默默地注視著艾娃,她一點點地縮回了毛毯裡,緩緩地閉上雙眼,就像午後小憩一樣,安睡了過去,氣息微弱。
“走吧,希裡安。”
提姆拍了拍他的肩膀,希裡安遲鈍了好一陣,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兩人默不作聲地離開,到了武庫室的門口,午後的陽光正盛,烤得人隻想躲藏。
“老師之前準備了一些安樂死的毒藥。”提姆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在美夢中毫無痛苦地死去,已經是我們最後能為他們做的了。”
“嗯。”
希裡安站在陽光裡,頭也不回地說道,“做完這一切後,我們就離開吧,摩托車剛好能載我們兩個人,物資也充裕起來了。”
提姆久久沒有回應。
希裡安疑惑地回過頭,隻見提姆站在屋簷的陰影下,欣慰的表情裡帶著悲傷與無奈。
提姆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一道道尚未愈合的疤痕旁,是大片大片新生長的鱗片,它們刺入傷口中,弄得一團血汙。
“所有人都被汙染了,自然也包括了我。”
提姆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用更開朗的語氣說道。
“我覺得人生這種東西,還挺奇怪的,隨便一點小轉折,就會把我們弄得一團糟。”
希裡安強忍情緒,一言不發。
“我翻過你收藏的那些小說,我很喜歡裡麵的一些愛情故事,什麼年輕小夥愛上雍容貴婦,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努力,隻要每天陪貴婦花天酒地,直到某一日因過度縱欲死在床上。”
提姆哭笑不得道,“和故事裡的人生相比,我們的人生就未免有些黑暗瘋狂了,總是在揮劍,沒有片刻的停歇……”
“但……希裡安,仔細想想,我們沒能過上那縱欲的生活,但至少也沒有死在床上。”
提姆開玩笑道,“死在床上未免有些太窩囊了。”
希裡安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更像是為自己預設了一個荒謬的人生,並因自己沒有過上這樣的人生而慶幸……”
“嗨呀,自嘲與調侃啦。”
提姆露出無奈的笑意,緊接著,他想起來了什麼,好奇道。
“所以,希裡安,當你親手殺死貝爾時,你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希裡安欲擒故縱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當然。”
提姆講起了從前,“我們不是總在深夜裡討論這些嗎?”
“我第一次殺人時,惶恐不安,噩夢纏身,米克則乾脆嚇哭了,連尿了好幾夜的床。
我們都分享了自己的經曆,隻有你,總用各種理由回避這個話題。”
那時希裡安不想說,提姆與米克就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這些,直到此刻,提姆的好奇心衝破了默契。
提姆期待地看著希裡安,“當你殺死貝爾時,你到底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希裡安深吸一口氣,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欣喜。”
“欣喜?”
“是的,和你的不安、米克的恐懼不同,當我親手殺死貝爾的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巨大的欣喜……不,是狂喜。”
希裡安終於將那在心裡蔓延的可怕事物講了出來。
“深入骨髓,令我的發抖的——狂喜。”
他鬆了口氣。
“我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某個潛在的病態殺人狂,就和小說裡的那些反派一樣。
我因自己是這樣的存在,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安與迷茫,直到今夜……我終於看清了我自己。”
希裡安回憶起自己賜福凝聚起真正形態的那一瞬。
先前,希裡安本以為是自己經曆的無數殺戮,才令賜福·化育萬相演變為了賜福·憎怒咀惡。
如今看來,這並非來自外界的影響,而是它揭示了希裡安的本心。
“我想,我確實是一個天生殺人狂。”
希裡安肯定道。
“但我享受的並非是虐殺弱者、無辜之人,而是去清剿那些混沌的仇敵,將那些背棄人類榮光的混賬切成碎片。”
說到這裡,希裡安臉上浮現起了一抹病態的笑意。
“我沒有開玩笑,提姆,我真的很享受殺死這些猙獰事物的過程,這會令我產生一種極為微妙的快感與價值感。
就像……就像……”
希裡安摸索到了那一縷思緒,將它詮釋了出來。
“堅持起某種病態的、漆黑的正義。”
這種自我認知並非基於客觀的評估或外界的反饋,而是源於希裡安內心深處一種難以動搖的直覺和信念。
希裡安曾因自我懷疑而陷入不安與迷茫,但這種短暫的困惑並沒有動搖他最終對自己的認定。
提姆久久地凝視著希裡安的雙眼,見到的隻是真誠與純淨,就像一個孩童天真地說起可怕的話。
巨大的悲傷將提姆吞沒。
“天啊,希裡安……”
提姆的聲音顫抖了起來,用力地擁抱著自己的兄弟,將頭埋進他的肩膀。
他知道。
隨著白崖鎮的覆滅,希裡安心中最後的溫暖也將走向了滅亡。
可以預見的未來裡,希裡安那偏執狹隘的正義,會讓他在殺戮之路上越走越遠,且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確性。
希裡安將變得冷酷無情、變得鐵石心腸。
再無束縛。
也無人可敵。
提姆不願自己的兄弟變成這副模樣,可他卻無力阻止,同時,在這份悲憐下,提姆居然產生了一絲令自己痛苦愧疚的……慶幸。
他慶幸自己的兄弟是這般的瘋子,也慶幸這頭瘋子會為所有人複仇。
血債血償。
“不……”
提姆為自己卑劣的想法感到惡心,私心又雀躍,複雜的人性折磨起疲憊的心。
到了最後,提姆隻能鬆開希裡安,目光裡充滿了不舍與憐憫。
可提姆還是鼓起了勇氣,告彆道。
“你該走了,希裡安,我是兄長,這最艱難的事,應該由我完成。”
希裡安沉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慢慢地仰起頭,讓陽光曬乾了表情。
提姆說了謊,明明說好和自己一起離開,去到外麵的世界,他們會踏上更高的階位,執掌起超凡的威能。
他們會向混沌複仇,如同故事裡的主角團般,嚷嚷著公理與正義,誓要讓仇敵們為白崖鎮的慘劇付出代價。
他們是索夫洛瓦兄弟,他們注定要名揚天下……
其實都是騙人的。
從一開始就隻有希裡安一人能離開。
提姆伸手撫摸那張堅硬冰冷的臉,祝福道。
“彆太難過,希裡安。”
“難過?怎麼會呢。”
希裡安心中的溫暖坍塌成了黑洞,說起蒼白的話。
“我開心還來不及呢,彆忘了,我可是一個沒心沒肺的混賬。”
希裡安扭頭看向廣闊的世界,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
“更何況,我終於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和束縛我的一切做告彆,不再有任何顧慮地前進……我怎麼會難過呢?”
“那我就放心了……再見,兄弟。”
希裡安頭也不回地說道。
“再見,兄弟。”
提姆後退了一步,關上了武庫室的門。
他推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再次來到了睡美人的麵前,她眯著眼睛,像是處在現實與幻夢的邊緣。
提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他半跪了下來,向艾娃伸出手。
“我可以邀請你起舞一曲嗎?”
艾娃見提姆這副悲傷又認真的模樣,臉上浮現起一抹笑意,艱難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銀鈴般的聲音說道。
“隻要你彆把我當玩具一樣甩來甩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