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檀倒是有讓侍從仔細留心賈為真的行動,但賈為真自從進了鄔府之後就整日把自己關在房中,平時飯食衣物都是阿茗親自送去的,神秘得讓人完全摸不清底細。
他也旁敲側擊問過鄔辭雲,但鄔辭雲對此含糊其辭,隻讓他做好分內之事。
兩日後天色未曉,蘇無屙派人護送鄔辭雲一行人悄悄離開寧州,事前沒有通知任何人。
瑞王屬官前陣子因寧州官吏之事與鄔辭雲起了齟齬,乾脆添油加醋上書稟報瑞王,瑞王得知消息震怒無比,直接讓人八百裡加急送來了手信,申斥鄔辭雲自作主張忤逆上意。
屬官拿到信後自覺有了依仗,本想去找鄔辭雲那裡找回麵子,卻不想感到鄔府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
再細問了一番周邊的守衛才得知,鄔辭雲幾個時辰前就已經離開寧州,氣得屬官臉都快綠了,隻得匆匆又給瑞王去了一封信。
十二月裡,寧州梧州接連失守,朝廷主力斷了糧草,盛帝卻縱情聲色荒淫無度,甚至大興土木要為自己修一座手可摘星辰的摘星台。
本來還在搖擺不定的其他州縣見此情形紛紛倒戈,瑞王與京中勢力裡應外合,於除夕前一日率兵入宮,威迫盛帝退位。
從前諂媚在盛帝身邊的宦官奸佞被處斬抄家,鮮血染透了剛積起一層薄雪的雪地,砍下的頭顱更是被大張旗鼓掛在了街口,臉頰青白,雙目暴起,像是從阿鼻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京中上至朝廷官員下至普通百姓心中皆是悚然,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唯有門外高懸的紅燈籠隨著冷風飄蕩。
馬車駛過長街時劇烈顛簸了一下,鄔辭雲嗅到了輕微的血腥味,她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發現竟是一顆凍硬的頭顱不小心滾落到了車旁。
鄔明珠和鄔良玉兄妹兩個本來在容檀懷裡睡得東倒西歪,因為這一陣顛簸也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我們已經到京城了嗎?”
鄔明珠揉了揉眼睛,她打了個哈欠,嘟囔道:“京城的路怎麼也一點都不平……”
鄔良玉比妹妹要更安靜一些,他有些好奇地想要掀開車簾看看外麵,可是手剛剛伸出來,就被容檀一把按了回去。
“外麵冷得很,小心凍著。”
容檀給兄妹兩個裹緊了身上的披風,他溫聲道:“以後看的時候還多的是,也不差今天這一時半會兒。”
鄔良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老老實實縮在披風裡不再言語。
“大人,我們到了。”
車夫將馬車穩穩停下一處高門大宅前,鄔辭雲走下馬車,抬頭看了一眼其上匾額,上麵龍飛鳳舞是嶄新的“鄔府”二字。
府中的仆役家丁奉命在外迎接,為首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殷勤道:“大人,府上的一切都已經收拾好了,大人舟車勞頓,不如先好好歇息一番。”
這府邸本來是昔日被抄家滅門的鄔相住處,算來也已經荒廢了四年,從前旁人都嫌這裡不吉利,如今改換門庭,隻怕用不了多久又熱鬨起來了。
鄔辭雲打量著麵前熟悉的府邸,冷靜對容檀吩咐道:“你先帶著明珠和良玉回府,我若是回來得晚,便不必等我了。”
容檀聞言默默點了點頭,輕聲道:“那你早去早回,今日是除夕,是要守歲的。”
鄔明珠和鄔良玉怯生生地躲在容檀的身後,有些好奇地望著既陌生又熟悉的環境。
眼前的宅子比他們從前住的地方要大好多,府上的下人也是從前的好幾倍,每一個看起來都冷冰冰的。
容檀見兩人有些怕生,連忙柔聲好好安撫了幾句。
府中管事心思想來活絡,早就聽說鄔辭雲此番回京是帶著弟妹一起回來的,當即開口說府上早就備好了各色果子糕點和孩童喜歡的玩樂之物。
鄔辭雲讓阿茗留下來幫容檀料理瑣事,自己則是轉身又坐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駕車直接進宮。
盛帝寫下罪己詔退位,朝中餘孽雖尚未肅清,瑞王雖按照當日約定扶持盛帝未滿五歲的幼子登基,可心底已然把皇位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如今得知鄔辭雲入宮求見,瑞王毫不意外,直接讓內侍把人帶進了禦書房,穩坐於禦座之上俯視著她。
“微臣見過王爺,恭賀王爺夙願得償。”
鄔辭雲的態度倒是一如既往地恭謹,禮節也完全挑不出任何錯處。
瑞王見此麵色稍霽,平心而論,鄔辭雲的確是個不錯的謀臣,他從一個普通的藩王到如今手握大權,鄔辭雲功不可沒。
原本他是打算以寧州之事問責敲打一番,可細想暫時還不能少了這份助力,因而又換上一副溫和麵孔,吩咐內侍給鄔辭雲賜座。
“本王知道你今日過來是為了什麼,放心,本王應你的事自然不會反悔。”
瑞王輕撫著手上的白玉扳指,緩聲道:“你襄助本王成了大事,本王雖有意給你論功行賞,但眼下朝局未穩,如今你在寧州一意孤行屠戮官吏之事外麵流言紛紛,隻怕是讓人拿住了錯處,本王到底不是名正言順的天子,隻能讓你再多等些時日了。”
他頓了頓,又道:“本王本想給你世襲承恩侯的爵位。”
瑞王這話說的綿裡藏針,哪怕是係統都隱約聽出了些意思。
照瑞王的意思,他本來打算給鄔辭雲封賞,是鄔辭雲自己忤逆上意,這才丟了這個恩典。
如果鄔辭雲還想要加官進爵,那就要想法子將功補過助瑞王坐上皇位。
可鄔辭雲麵色卻絲毫不見半分悔意,她輕輕垂眸,平靜道:“微臣數年來飽經風雨,如今隻想護得家人平安順遂,功名利祿早已與浮雲無異。”
瑞王聞言神色一滯,他皺眉盯著鄔辭雲半晌,見她還是那副淡泊名利的模樣,他擺了擺手,冷聲道:“既如此,那你退下吧。”
鄔辭雲領命起身,在內侍的帶領下離開禦書房。
“鄔大人,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勞您移駕。”
內侍在騎馬在前帶路,馬車一路駛出宮外,除夕無月,但今夜天朗氣清,星子也分外明亮。
馬車一路駛入一處鬆林,隱約可見四處的火光,鄔辭雲慢吞吞走下馬車,借著細微的點點星光走入林中。
內侍解釋道:“這是鄔氏一族的祖墳,王爺命人去亂葬崗收斂了鄔家老小的屍首,一並立碑葬在這裡。”
“替我多謝王爺。”
鄔辭雲望著鬆柏之下新添的幾座墓碑,心中絲毫不為所動。
如今已經過去了四年,亂葬崗裡的屍首估計早就化成了森森白骨,哪怕還能找得出到底那些才是鄔家族人,裡麵葬著的還不知是哪裡來的孤魂野鬼。
內侍仔細觀察了一下鄔辭雲的神色,他輕輕拍了拍手,立馬有侍衛拖著一個蓬頭垢麵的人上前。
那人神智像是已然不清醒,一直在不停打著哆嗦,嘴裡反複念叨著“彆殺我彆殺我彆殺我”。
鄔辭雲盯著他身上的穿著的龍袍半晌,慢吞吞開口道:“陛下。”
似乎是被這兩個字勉強喚醒了神智,盛帝有些迷茫地抬起了頭,鬆柏枝葉繁茂,擋住了天上的星光,但火光明亮,他還是看清了對方的麵孔。
那張臉清冷如皎皎明月,引得他一向眼高於頂的次女昭寧公主一見傾心,差點他便下旨為兩人賜婚。
“鄔辭雲……你是鄔辭雲……”
盛帝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他神色驚懼,像是看到了從地底爬上來的惡鬼,下意識就想逃跑,可還未有所動作,就被侍衛扯著頭發拽了回來。
鄔辭雲望著盛帝臉上的驚恐神色,她淡淡道:“陛下見到微臣怎麼如此驚訝,臣以為陛下留臣一命,便早知會有今日相逢。”
盛帝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咬牙切齒道:“朕當初就不應該留你活口……”
當年鄔家大難臨頭,鄔辭雲為了保命主動向他投誠,甚至自請做了鄔家滿門抄斬時的監斬官,他一時心軟,當時沒有直接要了鄔辭雲的命,卻不想放虎歸山,反成大患。
“微臣多謝陛下當年的不殺之恩,心中感念萬分,故而今日特地前來報答。”
鄔辭雲溫吞一笑,吩咐道:“去請陛下過去認認墓碑。”
侍衛聞言抓著盛帝的頭發把他薅了起來,按著他的頭一個接著一個墓碑磕了過去,冬日地麵冷硬無比,盛帝的額頭已然血流不止,鮮血滴落在雪地中,就像四年前鄔家滅門時一般刺目。
內侍殷勤給鄔辭雲拿了把圈椅過來,夜裡風涼,她擁著大氅坐在椅上,神色自若俯視著眼前狼狽的盛帝,慢條斯理問道:“陛下,你知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