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的秋夜,寒意已然刺骨。
宵禁時分,平整寬闊的街道上隻有巡夜的兵士和打更的更夫。
朔風卷著戈壁灘上的沙塵,敲打著街坊居戶緊閉的大門,發出陣陣沉悶的聲響。
“停…”
隨著魏銘臻那一聲雄渾的嗓音,車駕緩緩停了下來。
隨即外麵響起甲片摩擦和兵士踏步的動靜。
車廂內的楚瀟瀟與李憲對視一眼,雙雙默契地收斂了方才談論機密時的凝重神色,恢複了往日的模樣。
楚瀟瀟依舊是那個清冷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大理寺主事,而李憲則又掛上了幾分皇孫獨有的矜貴和看似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的慵懶。
“王爺,楚大人,涼州刺史府到了…”魏銘臻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李憲一把掀開車簾,夜晚乾冷的空氣猛地灌入,吹得桌子上的燭火搖晃不止。
刺史府衙門前燈火通明,兩盞碩大的燈籠在屋簷下輕輕搖晃,照著門外肅立如林,甲胄鮮明的左威衛兵士。
隊伍最前方,韓猛麵無表情地指揮著兵士列隊兩側,臉上的表情在夜幕的遮掩下晦暗不明。
兩人先後下車,在魏銘臻和金吾衛的簇擁之下,踏著地上的青石板,來到了府衙門前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之前。
楚瀟瀟抬頭望向匾額上“涼州刺史府”五個鎏金大字,在搖曳的燈籠光影之下,字跡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的深青色錦緞官服在風中獵獵作響,愈發襯出她清瘦的身姿,麵容在西北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白皙,臉上平靜無波,沒有任何表情。
微微側頭,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要透過這重重夜幕,看清隱藏在背後的真相。
連續的奔波,數次遇襲,重傷初愈,種種驚險的過往,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疲憊,反而眉宇間比往日多了幾分堅毅的神采。
李憲寸步不離跟在她的身後,依舊是那副京城皇親貴胄,世家公子哥的派頭,錦袍玉帶,玉骨折扇,扇麵上吳道子的天王圖在昏暗的光影下熠熠生輝,栩栩如生。
下車之前臉上掛著的慵懶此刻更加濃厚,站在刺史府門口活動著有些僵硬的身軀,餘光瞥了眼在一旁發號施令的韓猛,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這位郭榮身旁的副將,一路上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多的言語,更沒有和他人交流一句,就如同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鋒芒未露,卻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魏銘臻緊緊跟在兩人身後,目光掃視著府衙前神情肅穆,鎧甲森嚴的左威衛兵士,握著刀柄的右手不由得緊了幾分。
刺史府衙近在眼前,絕對不能在最後的時刻出任何意外。
因小七事先已有通傳,不過片刻光陰,刺史府中門大開,涼州刺史元振威帶著幾名屬官快步出迎。
此人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紀,麵容清瘦,一縷長須梳理得整整齊齊,身著深緋色官袍,頭戴黑色襆頭,標準的朝廷四品大員裝扮。
“下官元振威,參見壽春王殿下,楚大人,白日裡得到您二位已到涼州的消息,下官與僚屬一直在此等候,未見身影,眼見天色已晚,便讓下官們都回去了,卻不知殿下夤夜到訪,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元振威幾乎是一溜小跑來到李憲身前,躬身行禮,聲音中帶著一絲微顫。
而就在他抬頭瞬間,臉上那份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之下,楚瀟瀟發現了一絲竭力掩飾的慌亂,尤其是在他的目光看向自己和壽春王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驚懼。
是因為自覺怠慢了自己和王爺而感到恐懼?
還是…他與本案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元刺史不必多禮…”李憲隨意地擺了擺手,臉上那股散漫慵懶的勁頭愈發明顯,目光若有若無地看了眼他身後的幾人,“案子要緊,楚大人身負皇命,探查案情費了些時辰,讓元大人久等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元振威連連躬身,臉上滿是歉意,“殿下與楚大人心係要案,下官敬佩…西北一路風沙極大,快請入內,廳內已備好熱茶,驅驅寒氣。”
說罷,他當即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弓著腰恭敬地將二人讓進府內。
李憲回頭看了看楚瀟瀟,“走吧,瀟瀟,已經讓元大人等了一天了,再拖下去,豈非辜負了元大人的美意。”
而後轉頭望向站在台階右側的韓猛,高聲道:“韓將軍,一路護送辛苦了,一起進去喝杯熱茶吧…”
韓猛聞言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依舊保持著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抱了抱拳,“稟王爺,末將接到的軍令是護送您和楚大人到涼州城便返回大營,就不叨擾元大人了,您二位好生歇息,末將這就回去複命。”
李憲頷首,眼珠轉了兩圈,“那好吧,韓將軍一路小心,回去代本王與郭大將軍道聲謝。”
韓猛翻身上馬,拉著韁繩再次拱了拱手,“王爺,楚大人,這八百人的護衛隊,大將軍臨行前特彆言明,殿下曾讓他調派人手,末將依令將這八百人及郭校尉留在這裡,負責您二位出行的護衛,還望殿下和楚大人賞光,莫要駁了大將軍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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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憲剛想說什麼,卻見楚瀟瀟抱了抱拳,“回稟大將軍,就說本使與王爺先行謝過,待案情查明,這八百人一個不少地給大將軍還回去。”
隨後,李憲背著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刺史府。
而楚瀟瀟在踏過門檻時,瞥見馬背上韓猛一雙虎目中轉瞬即逝的一抹厲色,心中雖有驚疑,但卻沒有多想。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對郭榮及其心腹更深的懷疑,帶著對眼前這位涼州刺史不知所以的疑慮,也帶著必須儘快聯係到沈括的緊迫感,跟在李憲身後,踏入了這個尚且不知是安全,還是危機四伏的刺史府。
而這一切的答案,或許就隱藏在對現有線索更深的挖掘之中,與沈括可能會提供的關鍵信息之內。
跨過刺史府的門檻,楚瀟瀟的身姿不由得挺直了幾分,眼中的決絕也比先前更加盛了些許。
前方的路如何,不清楚,但自己已經走到了這裡,那便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
穿過前庭,一行人來至燈火通明的花廳。
廳內的陳設典雅樸素,炭火盆燒的正旺,驅散了秋夜幾人的寒涼。
“哎呀,真暖和啊,西北的溫度真低…”剛一踏入廳內,李憲便迫不及待地來到火盆前,將雙手懸於上方,烘烤著自己冰涼的身軀。
“西北不比神都,四周都是戈壁灘,初秋時節溫差便已很大,殿下和楚大人先暖和片刻,下官這就命人上茶。”
隨後便來到門口,吩咐下人將煮好的熱茶端來。
幾息之後,府中侍女悄無聲息地奉上熱氣騰騰的香茗,旋即躬身退下,並細心地將廳門掩上。
此時的花廳內,除了楚瀟瀟,李憲和元振威,便隻剩下站立在離線身後的魏銘臻,還有…一位自始至終都默不作聲,如同空氣人一樣的,坐在元振威下首角落的一名官員。
此人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年紀,麵容普通,身材稍顯臃腫,身著淺緋色官袍,低眉垂首。
他自進門後便默默地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隻是專注於自己腳邊的一方地磚,安靜地連呼吸時起伏不定的胸膛都看不出來。
楚瀟瀟的視線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微動,此人太過安靜,安靜的有些反常。
元振威既然將他留在廳內,自然地位不低。在這涼州地界上,能著此色官服,不是涼州長史,就是涼州司馬這等僅次於刺史的官職。
在如此場合,見到壽春王和自己這個欽差,他竟然一言不發,好像就是這廳中一盆非常不起眼的花束一般,絕不簡單。
不過,她並未急於開口詢問此人的身份,也沒有與元振威說其他,隻是自顧自地端著茶盞,用杯蓋輕輕撥弄著茶湯上麵的浮沫,動作輕微舒緩,眼眸低垂,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手中這盞茶中。
李憲見她不言,雖有疑惑,但也樂得清閒,直接將身體往後靠了靠,擺出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姿態,還有閒心打量了一番刺史府這花廳內的布置。
隻是眼角的餘光,同樣落到了那個角落中默不作聲的淺緋色身影,他瞬間對楚瀟瀟的行為了然。
中央擺放的火盆中偶爾發出“劈啪”的輕響,更把廳內寂靜的環境襯得落針可聞。
這種無聲的沉寂,讓坐在一旁的元振威倍感壓力…一個是當朝的親王,聖眷正濃,一個是皇帝派來的欽差,手握生殺予奪之權,這兩個人…哪一個他也惹不起,更不能有絲毫怠慢。
此刻這二人都不說話,態度莫測,他這個做刺史的,心中隻覺得備受煎熬,在這仲秋寒涼的夜間,額頭上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果然,過了沒一會兒,元振威有些坐不住了,他乾咳一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試圖緩和廳內有些微妙且令人窒息的氣氛。
“殿下,楚大人,一路不遠千裡從洛陽來到西北,甚是辛苦,說起來,下官在半月前便已接到朝廷文書,言明殿下與楚大人不日將抵達涼州察查大案,隻是…算算日程,似乎比預想的晚了幾日?”
他小心翼翼地詢問著,眼睛時不時瞥看著兩人,想找個話頭,打破這份沉默,“可是在途中遇到了事情,故而有所耽擱?”
李憲聞言,側著頭看了看楚瀟瀟,見她依舊垂眸撥弄著茶沫,小口品嘗著香茗,絲毫沒有接元振威話頭的意思,自己便懶洋洋地接道:
“噢…快到涼州的時候,本王忽然想到山丹馬場就在附近,便順道去看了看,選了兩匹上乘的大宛駒,因此耽擱了些日子。”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去遊玩,給自己挑選良駒。
可誰知,當元振威聽到李憲的話後,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聲音陡然高了幾分,說話間透著顯而易見的緊張:
“山…山丹馬場?殿下…去那裡是…為了?”
“嗯?怎麼?”李憲挑著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元大人似乎很關心山丹軍馬場啊…還是說那地方…本王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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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下官絕非此意…”元振威連忙擺手,額頭上剛剛退下去的冷汗此刻又冒了出來,眼睛也不敢直視李憲帶著玩味的眼神,慌忙解釋著:
“隻是…隻是山丹地處偏僻,又是軍機重地,殿下身份尊貴,親涉險地,下官…下官是擔心殿下的安危…”
他一邊說著,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眼神飛快地向那個穿著淺緋色官服男人的方向瞟了一眼。
而楚瀟瀟雖然一直在低頭看著手中的茶盞,但餘光卻緊緊盯著那個人,當元振威的目光看向那人時,楚瀟瀟自然清晰地看到了這個細小的動作。
她心中冷笑,終於放下了茶盞,白瓷的杯托在桌麵上磕出一聲清脆的響聲,讓元振威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抬眼,凜冽的目光直接瞪著元振威,不再給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機會,“元大人,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本使奉旨查辦‘洛陽骸骨案’,所有的線索皆都指向了涼州…”
聽聞這一句,元振威的身軀忍不住顫動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硬,捧著茶盞的手指微微發白:“涼…涼州?這…下官惶恐,涼州一直太平如初,並未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不知您是找到了什麼線索,竟能牽連到我涼州,還望大人明察。”
“運河洛陽段中,掘出幾具骸骨,上麵刻有密密麻麻的異域符文…”
楚瀟瀟麵沉似水,看不出任何情緒和表情,語速平緩,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在元振威的耳朵裡,
“這些符文,經鴻臚寺的譯語人破譯,最終發現乃是突厥人用於傳遞軍中密令的古突厥文,而其內容…特意標明了‘涼州馬場’、‘三十俊駒’這樣的信息,所以,皇上這才將本使派來西北,徹查此案。”
她每說一個字,元振威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當聽到“突厥密文”和“涼州馬場”的時候,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也有意無意瞥向那個著淺緋色官袍的人,隨後強作鎮定地說道:
“竟然有此事?突厥文…哼,這定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王爺,楚大人,下官治下的涼州…”
“陷害?”還不等元振威將話說完,楚瀟瀟直接出言打斷了他,聲音雖依舊平穩,但其中冰冷的意味已悄然出口。
“那山丹軍馬場內,前幾日被人用慢性毒草謀害的大宛駒,監牧使孫康孫大人也在兩日後被人毒殺,難道…這些都是元大人口中的栽贓陷害嗎?”
“什麼?孫…孫牧監…他…”元振威猛地站起身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中的茶盞“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官靴和下擺,他卻渾然不覺,整個人就那樣愣在了當場,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
“他…他死了?這…這怎麼可能啊,他…他…前幾天…還…還…來刺史府…彙…彙報工作…”
他已經有些語無倫次,滿眼驚恐地看著楚瀟瀟,而後又轉向那個角落中的人,既像是尋求幫助,又像是從他身上求證什麼似的。
到了這個地步,他再也無法忽略那個角落裡的存在,也不管李憲和楚瀟瀟會不會對自己產生懷疑。
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慌忙對著那淺緋色衣服官員的方向拱了拱手,“盛長史…您看這…”
李憲和楚瀟瀟一齊朝著元振威拱手的方向看去,眉頭微微蹙起,李憲的臉上頓時有些不悅。
一個堂堂封疆大吏,朝廷正四品涼州刺史,卻對著五品長史作揖,實在是搞笑。
但他看到楚瀟瀟平靜的麵部時,也知道此刻不是發作的時候,自然忍著心中的不爽,看著眼前這個人。
被點到名的淺緋色官服的那個人,元振威口中的“盛長史”,終於在此刻緩緩抬起頭。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一雙眼睛雖然看上去比較渾濁,但卻如寒潭一般深不見底,隱隱還透著些許冷漠。
正常人在聽到朝廷軍馬場的良駒和監牧使幾乎在同一時間被人毒殺,大抵都是和元振威反應一致,或驚慌,或恐懼,或不知所措,但絕不是這位“盛長史”這般沉著冷靜,似乎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又似乎死去的人不值得他惋惜。
“盛長史”沒有言語,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失態的元振威,那道目光讓楚瀟瀟看不出什麼,卻讓元振威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噤聲,隻剩下重重的喘息聲。
這時的楚瀟瀟也發覺有些不對,元振威作為涼州刺史,無論是從品秩或實權,都遠高於長史,怎會對著一個長史如此畏懼,莫非…
還不等她多想,那位“盛長史”緩緩站起身,對著自己和李憲這邊,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聲音略帶沙啞,“下官…涼州長史盛禕,見過壽春王殿下,見過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