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薩那場突如其來的襲擊與亡命追逐,其血腥與混亂的餘韻,如同冰冷的黏液,緊緊附著在葉舟和艾莉絲的神經末梢。槍聲的回響、輪胎摩擦地麵的刺耳尖叫、人群的驚呼、灰衣教徒沉悶的倒地聲……這些碎片化的感官記憶,在封閉的防彈車輛內部,與皮革、消毒水和隱約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難以驅散的噩夢圖景。最終,奇點教派以兩名灰衣教徒“失聯”(這個冰冷的詞彙背後,極大可能是被俘或當場擊斃)為代價,強行將他們塞進車輛,憑借著對城市暗巷的熟悉和不顧一切的駕駛風格,擺脫了糾纏,脫離了接觸區。
襲擊者的身份成謎,如同投入渾濁水潭的一塊黑石,激起的漣漪讓本已錯綜複雜的局勢更加撲朔迷離。他們裝備混雜,既有製式軍火,又帶有某種非政府武裝的野性,其戰術明確、高效,目標直指葉舟和艾莉絲,或者說,直指他們可能從但丁密碼中獲取的信息。這背後是某個國家勢力的乾預?是另一個對“心泵”抱有野心的神秘組織?還是……教派內部的權力傾軋,演變成了一場血腥的清理行動?疑問如同毒蛇,盤踞在心頭,無聲地吐著信子。
歸途漫長而壓抑。車輛行駛在通往卡森鎮的偏僻道路上,窗外是飛逝的、逐漸變得荒涼的原野。葉舟緊閉雙眼,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微微晃動,但他並非休息,而是在腦海中構建了一個無形的運算空間。那段由但丁密碼層層剝繭、最終推導出的、關乎地球基礎頻率倒數(1/7.83Hz)及其複雜諧波的聲納序列,正在其中反複演算、鞏固。每一個頻率的精確數值,每一個脈衝間隔的毫秒級差異,都必須像鐫刻在靈魂深處一樣牢不可破。他想象著聲波在水中傳播的形態,想象著它們與那巨大倒置金字塔結構可能產生的諧振模式,任何細微的差錯,都可能導致無法預料的後果——或許是失敗,或許是……災難性的激活。他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模擬著敲擊序列的動作。
艾莉絲則沉默地坐在他身邊,像一塊曆經風雨侵蝕卻巋然不動的冰冷岩石。她的目光銳利如隼,掃視著車窗外的任何一絲異動,評估著回到卡森鎮地下基地後可能麵臨的各種情況。馬爾科姆博士得知成功獲取密鑰後的反應?莉亞博士及其背後“建築師”的進一步意圖?最重要的是,特蕾莎修女的處境。她們分開的這段時間,特蕾莎是否安全?馬爾科姆是否會利用她施加更大的壓力?各種預案在她腦中飛速生成、推演,又被她一一修正。她的坐姿看似放鬆,實則每一塊肌肉都處於蓄勢待發的狀態,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
當他們再次被押解著,穿過那條連接地上破敗小鎮廢墟與地下龐大基地的、充滿工業感和壓抑感的通道,回到奇點教派那以白色為主色調、如同精密實驗室與修道院結合體的牢籠時,迎接他們的是一種與離開前截然不同的氣氛。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實質的興奮與期待,連走廊裡匆匆走過的灰衣教徒的腳步都似乎輕快了幾分。
馬爾科姆博士早已站在“接觸室”的中央,背對著巨大的屏幕牆。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宗教狂熱的興奮光芒,與他平日裡那種冰冷的、近乎非人的理性形成了詭異而令人不安的對比。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似乎許久未眠,但精神卻處於一種異常的亢奮狀態。
特蕾莎也在場。她安靜地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臉色依舊蒼白,帶著病容,但眼神卻異常平靜,如同風暴眼中那片詭異的寧靜。看到葉舟和艾莉絲雖然略顯疲憊卻安然無恙地歸來,她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蒼白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無聲的祈禱,然後向葉舟投去一個短暫而堅定的目光,微微點頭示意。這個細微的動作,足以傳遞出重要的信息:她暫時無礙,並且保持著警覺。
“精彩!無與倫比的精彩!葉博士,艾莉絲女士,你們的佛羅倫薩之行,其成果遠遠超出了我最樂觀的預期!”馬爾科姆幾乎要鼓起掌來,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尖銳,“你們帶回來的,不僅僅是鑰匙的線索,更是……神啟的藍圖!”
他側身讓開,激動地指向巨大的屏幕牆。屏幕上,正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展示著複雜的能量模擬圖。“看!‘建築師’已經完成了對你們破譯出的那段原始頻率序列的深度優化和模擬運行!結果令人震驚——它與‘心泵’能量場的理論耦合度達到了驚人的百分之九十七點四!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鑰匙了,這是……這是能讓‘心泵’真正發揮出其毀天滅地潛力的‘催化劑’!是啟動最終淨化程序的‘點火器’!”
模擬圖上,代表優化後聲納序列的彩色波紋,如同擁有生命般,精準地嵌入代表“心泵”那個倒置金字塔結構的能量流圖譜中。當特定的聲波頻率被模擬注入後,整個結構內部原本略顯混沌的能量流動,瞬間變得井然有序,如同散亂的鐵屑被強大的磁力線重新排列。能量流變得更加集中、高效,其核心散發出的引力脈衝強度在模擬數據上陡然提升了數個量級,對應的那個冷酷的、代表“淨化”範圍的全球模型,也隨之變得更加精確,邊界清晰,色彩更加深邃,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恐怖美感。
葉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墜入了冰窖。他們成功了,成功找到了那把關鍵的“鑰匙”,但這把鑰匙,似乎正被用來加速鍛造一把足以屠戮億萬生命的“屠刀”。他的發現,非但沒有延緩危機,反而可能親手推開了末日的大門。一股沉重的負罪感攫住了他。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掃視房間,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莉亞博士呢?”他問道,聲音因刻意壓製情緒而顯得有些沙啞。
“莉亞博士……”馬爾科姆的語氣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妙的變化,那是一種混合著敬畏、忌憚和不甘的複雜情緒,似乎莉亞的權限和與“建築師”的聯係,已經觸及甚至超越了他能完全掌控的領域,“她正在‘心泵’的核心節點控製室,與‘建築師’一起,進行最後的協議整合與係統校準。她授權我們,可以立即開始‘心泵’接入程序的前期準備。”
他重新將灼熱的目光投向葉舟,那眼神仿佛要將葉舟熔化:“是時候了,葉博士。展示你無可替代價值的時刻到了。我們將親自前往‘湖底之門’,用你找到的、這來自宇宙脈絡的‘天堂之音’,去喚醒那沉睡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老心臟’。”
親自前往湖底?葉舟、艾莉絲和特蕾莎心中都是一凜。這意味著他們將離開這個相對“熟悉”和“可控”(儘管同樣危險)的地下基地,進入完全由奇點教派控製的、更加未知、更加危險的環境——深邃、黑暗、高壓的湖底,以及那個散發著不祥波動的遠古巨構內部。
“我們需要特蕾莎修女同行。”葉舟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提出條件,語氣不容置疑。“她的靈能感知,她對於這種古老能量結構的獨特理解和直覺,很可能在‘心泵’現場提供關鍵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協助。她的能力,或許能幫助我們解讀‘門’後的信息,或者規避潛在的風險。”他不能將特蕾莎單獨留在這裡,尤其是在馬爾科姆處於這種明顯更加狂熱和不穩定的狀態下,特蕾莎作為人質和價值籌碼的地位都可能變得極其危險。
馬爾科姆銳利的目光在葉舟和特蕾莎之間掃了一個來回,嘴角勾起一絲了然的弧度,顯然看穿了葉舟的意圖。但他此刻正沉浸在即將親手觸碰“神跡”的巨大興奮中,這點小小的“忤逆”並未被他過多糾結。“可以。”他爽快地答應了,但隨即語氣轉為冰冷的警告,“但你們所有人都要明白,我們現在正站在真理的門檻上。任何偏離指令的行為,任何試圖阻礙‘淨化’進程的舉動,都會導致……即時性的、不可逆轉的後果。我希望我們都能專注於共同的目標,見證這偉大的時刻。”
沒有更多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被“邀請”換上奇點教派提供的專用裝備——深灰色的、貼身剪裁的潛水服。潛水服材質特殊,內部集成了一套精密的生命維持係統,可以提供數小時的呼吸氣體和溫度調節,同時,其內部顯然也嵌入了定位追蹤器和可能不止一種的生理監控乃至……限製裝置。艾莉絲憑借其專業眼光,仔細檢查了所有裝備的接口和密封性,確認沒有明顯的即時性物理陷阱,但誰都明白,真正的致命危險,始終來自控製著這些設備開關的人。
特蕾莎的潛水服經過特殊改造,以適應她失能的機械義眼,頭盔內部似乎增加了額外的傳感器和音頻引導係統。她在兩名女性灰衣教徒的“協助”下默默換上裝備,動作間帶著一種逆來順受的平靜,但葉舟能感覺到,她那平靜的外表下,精神力量正在如同深潭下的暗流般悄然彙聚。
一行人通過基地深處一條更為隱秘的、向下傾斜角度極大的加壓通道。通道兩側是冰冷的合金牆壁,閃爍著指示燈的幽光,空氣帶著一股潮濕的、混合著鐵鏽和臭氧的味道。沉重的氣密門在他們身後一道道關閉,發出沉悶的巨響,仿佛斬斷了與外界的所有聯係。走了大約十分鐘,他們來到了一個位於蘇必利爾湖岸線基岩以下的、人工開鑿出的隱蔽碼頭。
碼頭空間不大,彌漫著湖水的腥甜氣息和冰冷的霧氣。幽暗的水麵上,靜靜停泊著一艘造型極其流暢、線條銳利、如同黑色大魚般的小型潛航器。它表麵光滑如鏡,沒有任何可見的舷窗,隻在頭部和兩側裝有強光探照燈和多種傳感器陣列,充滿了超越當代民用科技的詭秘感。
“登艇。”馬爾科姆簡短地命令道。
進入潛航器內部,空間狹窄但設備極其精良。各種顏色的指示燈在全息控製台上幽幽閃爍,空氣中彌漫著儀器運行的低頻嗡鳴和冷卻液的特殊氣味。馬爾科姆親自坐在主控位,葉舟、艾莉絲和特蕾莎被安排在側後方略顯擁擠的觀察席,兩名全副武裝、麵無表情的灰衣教徒如同金屬雕塑般站在他們身後的艙門兩側,手中的武器雖未舉起,但那無形的壓力卻時刻存在。艙門無聲地滑行關閉,內部的主燈光熄滅,隻餘下儀器麵板和屏幕散發出的幽藍色光芒,將每個人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深度設定:一百五十米。目標坐標:已鎖定‘心泵’結構頂部接入點。”馬爾科姆的聲音通過內置通訊器響起,清晰而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興奮顫音,“啟動‘無聲潛行’模式,主動聲納靜默,僅依靠被動傳感器和慣性導航。”
潛航器輕微震動了一下,傳來一陣幾乎難以察覺的機械運作聲,隨即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般,平穩而無聲地滑入冰冷的湖水中。外部攝像頭的實時畫麵顯示在主屏幕上——最初是碼頭岩壁的近距離特寫,很快便切換為深邃、幽暗的湖水。潛航器自身的強光探照燈如同兩柄利劍,劈開了前方的黑暗,照亮了一小片區域,無數浮遊生物和細微的懸浮顆粒在光柱中如同宇宙星塵般無序地翻滾、掠過。下潛的過程異常平穩,先進的壓力補償係統使得艙內幾乎感覺不到隨著深度增加而本應急劇變化的水壓,隻有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深度讀數提醒著他們正在進入一個人類本能畏懼的領域。
隨著深度不斷增加,來自湖麵的自然光線迅速衰減並最終徹底消失,周圍陷入了一片永恒的、近乎絕對的黑暗。這種黑暗具有重量和質感,仿佛濃稠的墨汁,包裹著這艘渺小的潛航器。隻有儀器發出的微弱光芒、屏幕上的數據流和窗外探照燈照亮的那一小片不斷移動的水域,提供著僅有的方位感和與現實世界的脆弱連接。一種與世隔絕的絕對孤寂感和來自深水的巨大壓迫感,如同無形的巨手,緩緩攥緊了艙內每一個人的心臟。連呼吸聲,在這極致的寂靜中,都顯得格外清晰。
“接近目標區域。深度一百四十二米。”馬爾科姆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朝聖般的莊嚴,“能量讀數開始顯著升高……引力梯度儀檢測到明顯的異常波動,空間曲率正在發生細微變化。”
屏幕上,代表“心泵”結構的聲納輪廓和三維建模逐漸變得清晰、具體。那是一個無比龐大的、倒置的多麵體結構,其規模遠超之前通過遠程傳感器觀測時的想象,宛如一座沉沒在水下的、不屬於人間的黑色山峰。它的材質非金非石,在探照燈的強烈光線下,泛著一種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金屬光澤,表麵光滑得令人難以置信,如同經過最精密的拋光。結構表麵刻滿了與《光之書》羊皮卷中圖形同源、但更加複雜、更加龐大的幾何紋路,這些紋路此刻正隨著結構內部那穩定得令人心悸的、一點三秒一次的引力脈衝,散發著極其微弱的、肉眼幾乎無法直接察覺的幽藍色輝光,仿佛有生命的能量在其下流動。
它確實在“跳動”。每一次無聲的搏動,都引動著周圍的水流產生肉眼難辨的渦旋,甚至連光線經過其附近時,似乎都產生了極其細微的彎曲。它就像一個沉睡在湖底億萬年的巨人的心臟,每一次收縮與舒張,都牽動著整個區域的物理法則。
“尋找接入平台。”馬爾科姆全神貫注地操縱著潛航器,小心翼翼地繞著巨大的結構頂部緩緩移動,探照燈光束如同謹慎的手指,撫過那光滑而神秘的表麵。很快,在結構頂部一個相對平坦的區域,他們發現了一個相對較小、明顯是人工(或非人)建造的、凸起的圓形平台。平台直徑約五米,中心有一個明顯的、結構複雜的、類似某種能量或數據接口的凹槽,凹槽周圍環繞著一圈更加密集、更加精密的幾何刻痕,仿佛某種鎖具的紋路。
“就是這裡。‘湖底之門’的鎖孔。”馬爾科姆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失真,他迅速切換控製模式,將外置高精度聲納發射器的操控界麵投射到葉舟麵前的觸摸屏幕上。那上麵已經預加載了經過“建築師”優化的、完整的聲納頻率序列,每一個頻率參數和時間節點都清晰標注。
“葉博士,該你了。”馬爾科姆轉過頭,眼神死死地盯著葉舟,又迅速瞟向旁邊屏幕上瘋狂跳動的能量反饋讀數,“按照優化後的序列,依次發射。注意,時間間隔必須絕對精確,與地球基礎共振周期嚴格對應,任何偏差都可能導致無法預料的能量反饋!”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葉舟身上。艾莉絲的手無聲地握緊了座椅扶手,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艙內環境,評估著在最壞情況下可能采取的行動路線。特蕾莎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幽藍光線下微微顫動,她似乎進入了某種深度的冥想狀態,雙手在身前輕輕交握,仿佛在默默祈禱,又像是在凝聚、引導著某種殘存的、與這古老造物可能產生共鳴的精神力量。
葉舟深吸了一口帶著循環空氣特有味道的冰冷氣息,強行排除腦海中所有紛雜的念頭——負罪感、恐懼、對未知的擔憂——將精神高度集中,如同激光束聚焦於一點。他的手指懸浮在散發著微光的虛擬按鍵上方,指尖感受到屏幕傳來的微弱熱量,整個人如同即將奏響命運最終樂章的鋼琴家,每一個音符都關乎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