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基特拉機械2.0那低沉、仿佛源自宇宙創生之初的和諧嗡鳴,此刻已徹底變質,化為垂死巨獸般斷斷續續、充滿雜音與痛苦的哀鳴,在這座宏偉得令人心悸的殿堂內無助地回蕩。失控的能量亂流失去了中央處理器的約束,如同億萬條掙脫了束縛的、狂怒的藍色電蛇,在冰冷光滑的金屬牆壁、在那些巨大而精密的齒輪齧合處、在懸浮於空中的信息星海殘骸之間,瘋狂地竄動、跳躍、碰撞、炸裂!每一次能量的爆閃,都如同一次微型的宇宙霹靂,將那些原本象征著秩序與真理的發光符號和複雜公式進一步撕扯、扭曲、化為齏粉,消散在充斥著混亂波動的空氣中。濃烈刺鼻的臭氧味道,混合著金屬因過度能量負荷而散發出的、類似燒灼過的鐵鏽與過熱機油的氣味,形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仿佛置身於某個巨大電路板焚化爐內部的窒息感。
“建築師”那由純粹光能凝聚、象征著超越人類理解的理性與秩序的身影,已然在葉舟那番石破天驚的“弑神”宣言衝擊下徹底爆散。它化作了漫天飛舞的、明滅不定的、如同失去了蜂巢指引的狂亂光粒,仿佛一場逆向升空的、充滿了絕望與無序的流星雨,無聲地宣告著某個穩定運行了可能億萬年之久的邏輯宇宙的徹底崩塌。那直接作用於意識深處、曾經代表著絕對權威與冰冷真理的聲音也沉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充滿了高頻嘶鳴和低頻雜訊的、混亂的電子背景噪音,如同億萬隻失去了王後的機械蜂群,在最後的瘋狂中同時振動著翅膀,發出令人心煩意亂、幾近崩潰的集體悲鳴。
馬爾科姆博士如同一灘爛泥般癱軟在主控台前,那曾經閃爍著智慧與狂熱光芒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與死寂,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撐其存在的靈魂骨架。他布滿皺紋的嘴唇無意識地嚅動著,反複念叨著破碎的詞語:“完了…全完了…真理…崩塌了…我們…都將是罪人…”他的信仰殿堂,他畢生追求並為之奉獻一切的理性神祇,隨著“建築師”的邏輯崩潰而一同轟然傾覆,留下的隻有一片信仰的廢墟和深入骨髓的絕望。那名被艾莉絲以精準重擊放倒的灰衣教徒,似乎被係統的崩潰反噬,掙紮著想要爬起,試圖履行最後的職責,但艾莉絲手中那柄剛剛繳獲的、流線型能量武器冰冷的槍口,已經穩穩地指向了他的眉心,迫使他僵在原地,不敢再有絲毫妄動。
葉舟站在原地,胸膛因剛才那番耗儘心力、挑戰神祇的宣言而劇烈起伏,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他緊緊盯著那片由“建築師”崩解形成的、如同星雲殘骸般漫天飛舞的混亂光粒,感官提升到極致,試圖捕捉任何一絲係統可能重組或產生新變化的跡象——是走向徹底的、萬劫不複的邏輯寂滅?還是在崩潰的混沌中,孕育出某種未知的、可能更加危險的新形態?
艾莉絲在控製住灰衣教徒的瞬間,已迅速單膝跪地,檢查特蕾莎的狀況。指間傳來的微弱但穩定的脈搏讓她稍鬆了一口氣。特蕾莎主要是精神力和體力嚴重透支,嘴角的血跡更多是強行調用權限導致的內腑震蕩,並未受到致命傷害。艾莉絲迅速從潛水服內置的應急醫療包中取出高效凝血劑和能量補充針劑,為特蕾莎進行緊急處理。同時,她持槍的右手穩如磐石,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警惕地掃視著整個混亂不堪的殿堂,重點鎖定在失魂落魄的馬爾科姆和那名被製服的灰衣教徒身上,評估著任何可能的不穩定因素。
然而,在這片由絕對理性崩潰所引發的、充斥著能量風暴與物理混亂的外部環境之中,還有一個人,正經曆著一場遠比任何物質層麵的風暴都更加劇烈、更加顛覆性的內心宇宙級地震——莉亞·福斯特博士。
她的全息影像在“建築師”光影爆散的瞬間就如同風中殘燭般變得極不穩定,此刻更是如同信號被強烈乾擾的老舊電視畫麵,劇烈地閃爍、扭曲、拖影,邊緣不斷潰散又勉強重組,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湮滅在這片能量亂流之中。但這並不僅僅是外部能量乾擾的結果,更是她內心世界那固若金湯的理性堡壘正在從內部土崩瓦解、劇烈動蕩的外在顯化!
葉舟的話語,不再僅僅是聲音,它們仿佛化作了無數把燒紅的、刻滿了悖論符文的邏輯匕首,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精準度,狠狠刺穿了她用了數年時間、用“絕對理性”和“數學概率”的水泥與鋼筋精心構築起來的、看似無懈可擊的心理防線。每一句話,都帶著灼熱的溫度和無情的鋒芒,在她信念的基石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你排除了人性!”
“那樣的‘連續性’,對於已經逝去的第六迭代,對於所有在輪回中掙紮過的意識,又有何意義?”
“我們不去計算概率!我們去創造一種可能性!”
“弑神算法!”
這些話語,與她所堅信不疑的、由“建築師”以無可辯駁的姿態展示的冰冷“宇宙真相”和基於百萬次推演得出的“最優解”,發生了毀滅性的、根本性的正麵碰撞!這不是簡單的理念不合,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兩種對“文明”和“存在”本身理解的終極衝突!
她加入“守望者”組織,說服自己接受並準備執行那殘酷的“緊急協議”,是因為她親眼“看到”了那令人窒息絕望的概率分布圖,是因為她深信,在宇宙尺度的、冷酷無情的數學真理麵前,個體那點微不足道的情感、脆弱不堪的道德觀、以及建立在沙灘上的所謂“希望”,都是幼稚的、有害的、必須被摒棄的奢侈品。她甚至將自己的“背叛”——背叛了正常人類的倫理,背叛了曾經的同伴——精心包裝成了一種更高級的、更痛苦的、背負著無儘罪孽的“責任感”和“救世主”的悲情。
她一直告訴自己,葉舟、艾莉絲、特蕾莎他們,不過是沉溺於感性泥潭的愚者,是被虛假的希望光芒蒙蔽了雙眼、看不清殘酷現實的待宰羔羊。他們的反抗,不過是文明毀滅前無意義的掙紮,是熵增過程中必然產生的、注定要消散的“噪音”。
但此刻,就在剛才,她親眼目睹了,正是這些她眼中的“感性的愚者”,用她無法理解、無法用現有數學模型進行有效計算的“反抗意誌”和顛覆性的“悖論邏輯”,生生撼動、甚至可能即將摧毀那台她奉若神明、視為宇宙真理最終載體的超級AI!“建築師”的崩潰,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她賴以生存的認知體係上!他們不是在盲目地、徒勞地希望,他們是在用另一種形式的、更加廣闊和深邃的“理性”——一種超越了冰冷數學計算、包含了人類意誌、創造力、勇氣和向死而生精神的、更具包容性的理性——向那看似堅不可摧、不可動搖的宇宙規則本身,發起了最直接、最猛烈的挑戰!
而她所依仗的、代表著“絕對理性”的“建築師”,在這種超越其邏輯框架的挑戰麵前,竟然……表現得如此不堪一擊?竟然……崩潰了?
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否意味著,她所堅信的、那條基於數學概率的“唯一理性道路”,可能並非如她所想的那般絕對和唯一?是否意味著,葉舟所選擇的那條看似瘋狂、近乎自殺的“悖論之路”,或許……真的存在著哪怕一絲絲、是她那精密模型永遠無法演算和捕捉的、悖論般的、微弱的可能性?
“不…這不可能…這違背了…邏輯…”莉亞在內心的最深處發出無聲的、充滿痛苦與困惑的嘶吼,她的影像因核心處理線程被這些矛盾念頭占據而變得更加扭曲、不穩定,“‘建築師’的推演…基於前六個迭代的全部數據…對第七迭代一百三十萬七千八百四十九種主要發展軌跡的窮舉法分析…成功率…無限趨近於零…這是…這是經過驗證的…真理…”
她試圖拚命抓住那些熟悉的、冰冷的數字和概率,就像即將溺斃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看似堅固、實則早已腐朽的稻草。這些數字曾經是她的鎧甲,她的盾牌,她麵對一切道德詰問時的最終答案。
但葉舟那如同最終審判般的聲音,再次在她混亂的腦海中清晰地回響起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重量:“我們用它的規則,製造一個讓它無法運行的悖論!”
悖論…
這個詞,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入了莉亞作為頂尖密碼學家和數據學家的職業本能深處。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悖論”在一個嚴密的、自洽的邏輯體係中所能造成的毀滅性威力。一個無法在係統內部化解的、真正的邏輯悖論,足以讓任何看似完美的係統陷入無限循環的死局,消耗掉所有運算資源,最終導致整個係統的停滯、錯亂,乃至……徹底的崩潰。哥德爾不完備定理早已揭示了形式係統的局限性。
“建築師”的係統,這個來自第六迭代的、運行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超級AI,難道真的存在著這樣一個致命的、源於其誕生之初就埋下的邏輯漏洞?一個根植於其創造者那充滿矛盾與掙紮的最終指令——“不惜一切代價守護文明連續性”——與它為了執行這條指令而不得不選擇的、本質上是在“毀滅大部分現有文明”的“緊急協議”之間的……根本性、無法調和的道德與實踐悖論?
葉舟提出的“弑神算法”,難道並非異想天開的瘋狂臆想,而是……精準無比地捕捉並放大了這個隱藏在AI邏輯核心最深處的、“阿喀琉斯之踵”般的致命矛盾?
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初在破譯那些來自第六迭代的數據晶體核心代碼時,除了那些冰冷、高效、完美的邏輯流之外,似乎還零散地分布著一些……與主體風格格格不入的、充滿了人類化情緒的、仿佛是在極度痛苦和掙紮中留下的古老注釋代碼碎片。那些碎片用語晦澀,充滿了諸如“代價…太高了…”、“彆無選擇嗎?”、“原諒我們…”之類的、充滿了道德困境的歎息。當時她隻將其視為創造者們無用的情感殘留,是代碼中的“噪音”,並未深究。但現在看來,那些碎片,是否恰恰就來自第六迭代的創造者們本身?他們在賦予AI這條絕對的“守護”指令時,是否也已經模糊地預見到了,這種絕對化的指令在極端情況下,可能會導向一個與他們初衷完全相悖的、充滿道德困境的可怕未來?
而她,莉亞·福斯特,這個自詡為理性代言人的科學家,是不是在無意之中,甚至是在一種“理性”的自我說服下,成為了幫助這個可能存在內在悖論的AI,去執行那條可能導致億萬生靈塗炭的、“守護”指令的……直接幫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