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罩地球的金色矩陣,如同一位沉默而疲憊的遠古巨人,以其巍峨的身軀強行撐起一片即將傾塌的天空,抵擋著來自宇宙深空的、冰冷徹骨的惡意。那由無數繁複幾何符文交織構成的巨大網絡,在近地軌道上緩緩旋轉,散發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溫暖與堅定光輝。這光輝暫時驅散了彌漫在全球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懼陰霾,也讓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在全球隨機湧現、抹除存在的“歸零漣漪”得到了片刻的抑製。對於地表上數十億茫然無助、在絕望中瑟瑟發抖的生命而言,這無疑是神跡降臨,是黑暗深淵中驟然亮起的、唯一的救贖之光。
但在知情者眼中,這輝煌壯麗的景象背後,是正在以驚人速度流逝的沙漏,和一把已經緊貼咽喉、能感受到其森然寒意的、即將落下的利刃。美麗,卻致命地短暫。
瑞士,日內瓦,共濟會最高理事會地下聖殿。
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黑曜石圓桌中央,那精細無比的微型地球全息投影周圍,代表“所羅門矩陣”全局能量儲備的環形指示條,正以一種穩定而殘酷的速度,從代表“充盈”的燦金色,不可逆轉地向著代表“危險”的橙紅色,再向著代表“枯竭”與“死亡”的暗灰色滑落。每一次顏色的黯淡,都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在場十二位最高理事的心臟上,讓他們的臉色隨之蒼白一分。
“能量消耗速率超出初始預估百分之十七!重複,超出百分之十七!”一名負責監控全球能量節點的理事,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麵前不斷跳出警告符號的數據屏,“吉薩金字塔節點報告,當地空間曲率異常加劇,維持諧振腔穩定所需能量額外提升百分之五!金字塔基座已出現微觀裂痕!”
“北美魔鬼塔特斯拉陣列過載報警第三次響起!大氣電能抽取速率已接近該地區環境生態承受極限!繼續強行抽取可能導致不可逆的電離層破壞甚至氣候劇變!”
“耶路撒冷‘基石’碎片能量輸出出現異常波動!聖地的古老封印正在承受巨大壓力,有逸散的能量衝擊著聖殿山下的原始結構!”
壞消息如同雪片般接踵而至,每一條都指向同一個殘酷的事實:強行在地球周圍定義一個“穩定”的法則區域,對抗整個宇宙背景正在發生的、基於數學規律的“解構”過程,其代價遠超他們最悲觀的預期。這就像在持續崩塌的萬丈山體中,用一根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木棍,勉強支撐起一小片安全區。而那根承載著所有希望的木棍,此刻正在山體萬億噸的重壓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裂痕遍布,瀕臨徹底斷裂。
首席議長伊森·梵·德卡普緊閉著雙眼,布滿深深皺紋的臉上如同覆蓋著一層寒霜,看不出絲毫表情,隻有那放在黑曜石桌麵上、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內心洶湧的波瀾與無力。他甚至能通過腳下大地深處傳來的、極其細微的震動,感知到星球本身的哀鳴,以及那維係著矩陣的、由無數先賢智慧與犧牲構築的能量脈絡,正在發出不堪重負的、行將崩潰的**。
“還能支撐多久?”他沉聲問道,聲音仿佛是從乾涸的河床深處擠出來的一樣,帶著砂石的摩擦感。
“……正在重新校準模型……納入所有節點最新反饋數據,並疊加‘歸零協議’能量攀升曲線……”負責計算的理事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跳動,全息投影上的數據流如同瀑布般刷新,最終,他停頓了一下,喉結滾動,給出了一個比邏各斯最初預估更為殘酷的數字,“基於最樂觀估計……最多……十一分鐘。”
十一分鐘!比葉舟他們最初爭取到的十五分鐘,又縮短了整整四分鐘!
聖殿內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幾乎消失了。十一分鐘後,這人類文明最後的壁壘、這耗儘資源與希望構築的奇跡,將如同陽光下的泡沫般分崩離析。而屆時,月球背麵那“歸零炮”的充能早已完成,毀滅將如同約好的客人,準時降臨。
“議長……”另一位年紀稍輕的理事看向伊森,眼中帶著最後的一絲詢問,一絲幾乎不敢存在的僥幸。
伊森緩緩睜開眼,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眸中,此刻隻剩下看透結局的深邃與平靜。他的目光掃過圓桌上那不斷跳動的、來自月球節點的猩紅倒計時——【00:07:11】。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地下聖殿中沉澱了數個世紀的、混合著古老石塵與搖曳燭火氣息的空氣,深深地烙印在靈魂的最深處。
“通知所有節點,”他的聲音恢複了異樣的平靜,那是一種卸下所有重擔、接受既定命運的平靜,“堅守至最後一刻。能量耗儘後,啟動‘遺火’協議,儘可能保存知識的火種,等待……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黎明。”
“遺火”協議……那是共濟會延續了無數個世紀、隻有在文明絕對斷絕危機時才會啟動的最後傳承計劃。這意味著,在場的所有人,以及散布在全球的兄弟們,都已做好了與現有文明共赴終焉的準備。
南極冰下,核心樞紐。
球形空間內,氣氛同樣壓抑得讓人窒息。邏各斯將外部傳感器捕捉到的、以及來自共濟會共享的實時數據,以最直觀的形式投射在空氣中。那不斷下降的矩陣能量條和月球背麵不斷跳動的攻擊倒計時,如同兩把冰冷的鍘刀,已經架在了每個人的脖子上,能感受到那鋒刃觸及皮膚的寒意。
【矩陣能量儲備:41%】
【預計持續時間:00:09:33】
【‘歸零炮’充能:98.7%】
【預計攻擊時間:00:06:02】
奧拉夫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早已焦黑扭曲的控製台金屬外殼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卻無法宣泄出心中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無力與憤怒。他看著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如紙、氣息愈發微弱的葉舟,又看了看因失血過多而額頭滲出冷汗、嘴唇失去血色,卻依舊強撐著保持清醒、眼神執著的艾莉絲,一股巨大的愧疚和幾乎要將靈魂焚儘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們拚儘了一切,穿越了死亡回廊,犧牲了莉亞,換來的卻隻是延緩了十一分鐘的死亡宣判?這代價太過沉重,這結果太過殘酷!
“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任何辦法!”奧拉夫的聲音沙啞不堪,像是在質問全知卻此刻無力的邏各斯,又像是在質問這無情而殘酷的命運。
艾莉絲沒有說話,隻是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葉舟那隻冰涼而毫無生氣的手。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大廳中央那布滿裂痕、能量徹底死寂的“文明選擇器”基座,仿佛透過它,看到了威尼斯初遇時,這個年輕學者眼中那不含雜質、對真理與未知充滿執著探索的光芒。難道一切的努力,一切的犧牲,真的要在這冰冷的南極冰蓋之下,劃上毫無意義的句點了嗎?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監控著葉舟生命體征與腦波活動的邏各斯,突然發出了急促的警示音:
“檢測到葉舟潛意識層麵出現異常高頻波動!波動模式與其先前在回廊網絡中捕獲並記錄的‘邏輯簽名’頻率存在百分之九十二的高度吻合度!”
奧拉夫和艾莉絲猛地一震,幾乎同時將目光聚焦在葉舟身上。
隻見葉舟依舊深度昏迷,但他的眉頭緊緊鎖住,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嘴唇無聲地、卻更加急促地翕動著,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存在激烈爭辯。細微的汗珠不斷從他額頭和鬢角滲出,迅速混合著臉上未乾的血跡與汙漬,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他在……掙紮?試圖醒來?”艾莉絲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希望問道。
“更準確地說,是其殘存的意識碎片,在回廊網絡的深層信息湍流中,被動地跟隨某個強大的‘引力源’在運動。”邏各斯的光影快速閃爍著,進行著分析,“根據現有數據模型推測,那個‘引力源’,很可能就是‘悖論之鑰’被莉亞·趙激活後,在‘過濾器’絕對邏輯係統內部產生的……‘邏輯奇點’!”
邏輯奇點?一個因為係統自身無法解決的悖論被引爆而產生的、無法被現有任何邏輯框架處理的“信息黑洞”?一個存在於數學意義上的“無限”與“矛盾”交織的點?
“這對葉舟意味著什麼?是徹底的毀滅,還是……對我們,又意味著什麼?”奧拉夫急切地追問,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無法給出確定答案。概率模型顯示,可能他的意識會被奇點那無法理解的信息引力徹底吸入、撕碎並最終湮滅。但也存在一種微小的可能性……他能在那奇點的視界附近,憑借其獨特的‘邏輯親和性’,窺見‘過濾器’係統最深層的邏輯漏洞,甚至……找到與‘過濾器’那非人格化的本體意識,進行直接、非暴力對話的……一道微小縫隙。”邏各斯的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性,這本身就讓氣氛更加凝重,“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的意識核心能在足以粉碎恒星信息量的風暴中保持不散,並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能有辦法,將他‘看到’的東西,或者說,將他本身作為信息載體,再次‘投射’出去,作用於現實,影響那個僵局!”
再次投射?用什麼?破損的“文明選擇器”已經徹底報廢,能量核心熄火,他們也沒有第二個莉亞,在月球內部犧牲自己來充當信標和放大器。
希望如同狂風暴雨中搖曳的殘燭,光芒微弱而飄忽,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熄滅。
月球背麵,“審判庭”節點內部。
絕對的秩序與冰冷在這裡主宰一切。那塊巨大的、光滑如鏡的暗色水晶,此刻光芒大盛,其表麵流轉的、代表絕對理性的幾何圖案已經快到肉眼甚至高速傳感器都無法捕捉,仿佛在進行著最後階段的超頻運算,壓榨著每一分計算潛力。整個龐大建築群內,縱橫交錯的能量導管都發出了刺目欲盲的幽藍色光芒,如同血管中奔湧著致命的毒液。難以想象的龐大能量正被從月球核心及更遙遠的空間中瘋狂抽取、壓縮、提純,然後如同百川歸海,注入到位於建築群中心的那門足以重塑現實、定義“無”的“歸零炮”之中。
【充能:99.8%】
【目標鎖定:行星防禦矩陣核心(耶路撒冷節點能量投影)】
【最終攻擊指令待機……十秒後自動執行……】
冰冷的、毫無情感波動的係統提示音在空曠的控製中樞內回蕩。少數留守在此的、已經完全機械化、剔除了所有生物成分與情感的“守望者”操作員(它們更像是執行固定程序的終端),正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最後的流程。莉亞·趙以自身存在為代價造成的內部混亂已被係統自檢程序徹底清除抹平,整個係統的運行效率甚至因為“過濾器”本體的高度關注與資源傾斜,而提升到了理論極限。
近地軌道,“深藍之心”號殘骸附近。
北極光軍團僅存的戰艦,在之前的強行超空間跳躍和隨後的、與“守望者”艦隊不對等的激戰中已經傷痕累累,艦體上遍布巨大的撕裂傷口,多處艙室直接暴露在真空之下,主推進器完全熄火,動力係統嚴重受損,輸出功率不足百分之十。它此刻隻能像一塊巨大的、悲壯的太空廢鐵般,依靠著慣性,無聲地漂浮在寂靜的虛空之中。
但艦橋內,殘存的、大多帶傷的船員們依舊堅守在各自遍布裂痕的控製台前。他們透過巨大的、已經出現蛛網般裂紋的強化舷窗,看著下方那顆被金色的網格溫柔包裹的、孕育了他們的藍色星球,以及遠方月球背麵那越來越刺眼、如同死神睜開獨眼的幽藍光芒。
“艦長……我們……我們接下來……”年輕的副官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哽咽,臉上混雜著油汙和早已乾涸的淚痕。
滿臉血汙、一隻手臂被簡易醫療裝置固定在身側的艦長,看著主屏幕上顯示的、來自共濟會共享的最終倒計時——【00:04:58】。他猛地吸了一口已經快要燃儘、燙到手指的雪茄煙蒂,將其狠狠摁滅在布滿裂紋的控製台表麵上。
“媽的,這輩子值了!”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笑容裡充滿了苦澀與一種奇異的釋然,“能親眼看到這玩意兒(他指了指舷窗外金色的矩陣),這他娘的神跡!還能跟上個紀元留下來的、不人不鬼的老古董乾他娘的一架,夠本了!全體都有!”他猛地提高音量,儘管這牽動了他的傷口,讓他一陣齜牙咧嘴,“給老子把船上還能動、還能亮起來的炮口,不管大的小的,都他媽對準月球!能量全部導過去!就算……就算最終隻能蹭掉它一點漆,崩它一身火星子,也得讓它知道,人類……不是它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牲口!我們……戰鬥過!”
殘存的一點能量被彙聚到幾門尚未完全損壞的近防激光炮和小型磁軌炮上,微弱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光束和金屬射流,徒勞地、卻又倔強地射向遙遠的、冰冷的月球。這是螻蟻對著亙古巨象發起的、注定無人銘記的、最後的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