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不敢高攀,家中乃是不入流的商人,家父做些綢緞生意,常往來南北。”王清遠謹慎應答,暗自觀察對方。她注意到暗香手指纖長,指腹和掌中卻有繭。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她一個風月花魁,何來如此?
暗香亦在打量王清遠。這位“公子”肌膚細膩得過分,喉間無結,舉止間偶爾流露出女兒態的拘謹。更讓她起疑的是那兩句詩。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三年前聽劉文淵先生吟過的!劉先生是王府首席謀士,亦是暗中栽培她的人,也是她癡心仰慕之人。據說這詩從未外傳,此人竟說是從遊方詩人所得?
莫非……他與王府或者劉先生有關?
暗香心頭一跳,不敢再深探,怕暴露自己暗線的身份。
她笑著又勸了幾杯酒,王清遠本就心虛,借機裝出醉態,揉著額角道:“在下……不勝酒力,讓姑娘見笑了。”
說罷竟搖搖晃晃起身,徑直走到榻邊,和衣躺倒,不多時便傳來均勻呼吸聲。
暗香一愣,她原本還備了後手,一壺“千夜醉”,打算若對方難纏便灌醉他,如今倒省事了。
她輕步走到王清遠身邊,俯身細聽,呼吸綿長,似是真睡著了。
她蹙眉退回桌邊,鋪布研墨,快速寫下一行小字:“疑有王府之人至,名王遠清,年約十六,身形纖秀,探其虛實。”將布條卷細,推開窗格一角。夜色中一隻灰鴿悄然落下,她係好布條,輕撫鴿背,鴿子振翅沒入黑暗。
回身看向榻上“熟睡”的王清遠,暗香神情複雜。若真是王府重要人物,她需小心伺候,不能怠慢。
她吹滅了幾盞燈,隻留一盞小燭,自己則抱了床薄毯,靠在榻邊椅上,閉目養神。
燭光搖曳,映著她安靜的側臉。
這些年,她在這風月場中見了太多人:貪官、豪商、才子、武將……她雖不陪客,但從這眾多姐妹那裡套取重要消息,借夜色掩護傳遞出去。那兩次留宿的“未來三甲”,實則是劉先生早些年暗中資助的寒門才子,她奉命接近,施以恩惠,待他們高中後,便成了王府在朝中的暗樁。
這條路她走了八年。
自從那年家破人亡、被劉先生救下,她就知道自己的命不再屬於自己。隻是偶爾,在這樣寂靜的深夜,她會想起失散的姐姐。當年亂軍中走散,她是否還活著?又在何處……
一聲極輕的夢囈傳來。暗香抬眼,見王清遠翻了個身,衣領微鬆,頸間肌膚如玉。她心中疑雲更重,卻隻是輕輕拉好薄被,掩住那無意泄露的痕跡。
外間,賓客散儘,已是深夜。
展鵬飛站在街口,夜風清冷。
陳子安拉他一把:“展兄,宵禁了!若非達官顯貴在內城有宅,此刻不宿在風月場所,便隻能睡大街了。”
展鵬飛猶豫:“可清遠他……”
陳子安擠眉弄眼:“王兄此刻良宵正暖,展兄何必枯等?走,我帶你去個地方,雖不及暗香閣高雅,卻也彆有風情。”
展鵬飛本不願,但想到王清遠“正在溫柔鄉”,自己卻流落街頭,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半推半就間,已被陳子安拉到隔壁的熱鬨地方。
“尋芳樓”三字燈籠在風中輕晃。
陳子安顯然是熟客,剛進門,一個豐腴的中年婦人便迎上來,帕子一甩:“陳公子可來了!這位是……”
“我展兄弟,頭回來,媽媽可得挑個貼心人好好陪著。”陳子安塞了塊銀子。
展鵬飛疑惑:“陳兄不是說買函的錢都是省吃儉用許久才攢的,怎地……”
陳子安麵露尷尬,打了個哈哈:“這……人設,人設。展兄莫怪。”
那拿了銀子的婦人眉開眼笑,打斷了二人。她領著展鵬飛上樓,推開一扇門:“公子稍坐,姑娘馬上來。”
房內陳設簡單,一張床、一桌兩椅,紅帳暖被,脂粉氣撲鼻。
展鵬飛坐立不安,忽聽門響,一個穿著水紅衫子的姑娘低頭進來,約莫二十來歲,容貌清秀,眼中卻帶著無奈與倦怠。
“公子。”她聲音細細的。
展鵬飛連忙站起:“姑娘不必拘禮,我……我隻是坐坐便好。”
那姑娘一怔,抬眼看他,見他麵紅耳赤、手腳不知往哪放,竟“噗嗤”笑了:“公子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
展鵬飛老實點頭。
姑娘神色柔和了些,斟了杯茶遞過去:“那公子喝口茶,奴婢先陪您說說話。”
兩人對坐,沉默片刻。展鵬飛沒話找話:“姑娘怎麼稱呼?”
“我叫小月。”她低頭擺弄衣角,“公子呢?”
“展飛鵬。”
又是一陣沉默。小月忽然輕聲說:“展公子是個好人。”
展鵬飛不解。
小月苦笑:“來這兒的人,多是急色模樣,像公子這般的……少見。”她頓了頓,聲音更輕,“我十二歲就被媽媽收養,在這樓裡長大。原本也有個家,但爹娘死了,十歲的妹妹也在逃難時走散了……這些年,也不知她是否還活著。”
展鵬飛心頭一緊。
他自幼草原長大,雖見過生死,也未曾見過這般身世飄零、淪落風塵的可憐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小月抹了抹眼角,強笑:“讓公子見笑了。夜深了,公子若不嫌棄,奴家這就伺候您過夜。”
“那怎麼行!”展鵬飛連忙擺手,“我,未曾有過……”
小月聞言噗嗤一笑:“那我還是占了公子便宜?”
“哪裡的話!實在是宵禁了無法回去,隻得借此留宿,姑娘早些休息吧!我坐著就好。”展鵬飛一本正經地說著。
小月聞言,內心震動,眼眶一熱,淚水便滾落下來。展鵬飛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緊張:“姑娘莫哭,我是哪裡做的不對嗎?”
小月越哭越厲害,哽咽著:“公子……您是個好人!”
她心中想到那些醜陋的男人壓在自己身上,便傷心不已。
這些年為了苟活下去,更為了有一日或許能聽到自己走失妹妹的消息,才在這泥沼裡掙紮著活下來。
今夜忽遇這樣一個赤誠守禮的男子,叫她如何不悲從中來,又生出些微茫的暖意?
燭火劈啪一聲,窗外更鼓傳來,已是三更。
韻音宮的暗香閣內,燭光依舊微弱。
暗香靠在椅中,似睡非睡。
榻上,王清遠悄悄睜開一線眼縫,打量這陌生的房間,心中千頭萬緒。
尋芳樓的陋室裡,小月終於止了淚,躺在床上,展鵬飛則抱刀坐在椅上,閉目調息。
夜色深沉,將兩處風月地的悲歡與秘密,一同吞沒。
遠處,隱約傳來一兩聲犬吠。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