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接駁器的鈦合金邊緣貼著顴骨,傳來類似體溫卻又更冷硬的觸感。林默指尖摩挲過接駁器側麵那道細微的劃痕——那是他十二歲時,父親林建國教他拆解舊收音機時不小心碰出的。此刻這道痕跡像一道冰冷的讖語,在實驗室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啞光。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裡灌滿了混著臭氧味的冷空氣,喉結滾動著咽下最後一絲猶豫。
“溯源”係統的安全程序在視網膜上投射出淡藍色的網格,像一層半透明的蠶繭。林默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父親書房裡那本泛黃的《神經編碼原理》,扉頁上父親的字跡遒勁有力:“記憶是未被格式化的硬盤,每個字節都藏著靈魂的褶皺。”他循著記憶深處那些被父親用紅筆標注的暗碼,指尖在虛擬鍵盤上翻飛,代碼流如銀色的蛇,順著神經接駁器的接口鑽進係統的縫隙。
“嘀——警告:非法接入,30秒後將觸發安全鎖定。”機械的警告音在顱骨內震蕩,林默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鏽味,終於在倒計時歸零的前一秒,撕裂了那層冰冷的安全屏障。
驟然間,天旋地轉。
不是失重感,而是一種被強行塞進密封罐的窒息。潮濕的氣息蠻橫地鑽進鼻腔,帶著鐵鏽、黴斑和焊錫的混合味道,嗆得他幾乎咳嗽。睜開眼時,雨絲正斜斜地打在臉上,冰涼的觸感真實得可怕——這不是模擬信號,是父親記憶裡的雨,1987年10月23日的雨,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渾濁。
華強北的後巷像一條被遺棄的蛇,蜷縮在城市的縫隙裡。兩側堆著的廢棄紙箱被雨水泡得發脹,紙箱上的字跡模糊不清,露出裡麵裹著泡沫的電子元件。幾隻生鏽的鐵桶歪倒在牆角,桶裡積滿了發黑的雨水,偶爾有氣泡從桶底冒上來,破裂時發出細微的“啵”聲。昏黃的路燈掛在搖搖欲墜的電線上,光線被密集的雨絲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光斑,落在積水上,像撒了一把被打濕的碎金子。
巷口傳來皮鞋踩過水窪的聲音,“啪嗒,啪嗒”,帶著急促的節奏。林默下意識地往陰影裡縮了縮,才猛然想起自己隻是記憶的幽靈,一個無法被觸碰的旁觀者。
年輕的林建國出現在路燈下,比照片裡更瘦,更挺拔。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領口和袖口都磨得發亮,雨水順著他烏黑的短發往下淌,在臉頰上衝出兩道清晰的水痕。他手裡緊緊攥著一份文件夾,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文件夾的邊緣已經被雨水泡得起皺,露出裡麵紙張的毛邊。
“你非要這麼固執嗎?”另一個聲音從巷尾傳來,帶著壓抑的怒氣。陳誌遠快步走過來,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被雨水模糊,時不時要抬手用袖子去擦。他穿的灰色夾克衫敞開著,裡麵的白襯衫濕了大半,貼在瘦削的肩膀上。
林建國猛地轉過身,文件夾“啪”地拍在牆上,濺起一片水花。“固執?”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沙啞,“老陳,我們從年初就開始跑鄉鎮企業,磨破了多少雙鞋,才拿到這筆投資意向!現在你說這是騙局?”
“那些技術參數根本經不起推敲!”陳誌遠上前一步,伸手想去奪文件夾,“上周我托人去上海的研究所問過,所謂的‘高頻信號放大器’就是個換了殼的舊收音機零件!我們拿這個去騙那些農民企業家的錢,良心過得去嗎?”
兩人的爭吵像投入雨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後巷的寂靜。林默站在他們身邊,能清晰地看到林建國眼角的紅血絲,看到陳誌遠因為激動而顫抖的嘴唇。雨水越下越大,打在他們的頭上、肩上,將中山裝和夾克衫浸成深色,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兩人緊繃的脊背線條。
突然,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將整個後巷照得如同白晝。林默的視線被陳誌遠揚起的袖口吸引——那裡露出一個小巧的黑色物體,形狀像半截香煙,表麵有一道細微的金屬縫隙。是錄音設備。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雷聲就轟然炸響,震得他耳膜發疼。
陳誌遠顯然也被雷聲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大哥大。那是一台黑色的摩托羅拉,天線筆直地立著,雨水順著天線往下流,在頂端聚成一顆飽滿的水珠,懸而不落。
“你還在錄?”林建國的聲音冷了下來,眼神裡閃過一絲警惕。
陳誌遠沒有否認,隻是抿著嘴,鏡片後的目光異常堅定。“我要留下證據,萬一……”他的話沒說完,就被林建國推了一把。
“證據?你是想毀了我,毀了我們的心血!”林建國的力氣很大,陳誌遠踉蹌著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堆著電子元件的鐵貨架上。“嘩啦——”貨架劇烈搖晃起來,上麵的電阻、電容、二極管像下雨一樣掉下來,砸在積水裡,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伸手去扶,卻發現自己的手徑直穿過了陳誌遠的肩膀。虛無感像冰冷的雨水,澆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林建國衝上去,一把揪住陳誌遠的衣領,將他按在濕漉漉的牆上。
就在這時,那顆懸在大哥大天線上的水珠終於落了下來。它在空中劃過一道細小的弧線,精準地落在天線頂端的金屬觸點上。“滋啦——”一道微弱卻刺眼的電火花驟然亮起,像一顆短命的星。
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縮。
不是因為電火花,而是因為林建國的眼睛。
那一瞬間,林建國的瞳孔突然失去了焦點,原本深棕色的虹膜被無數閃爍的0和1覆蓋,變成了一片流動的數字矩陣。那些數字像瘋狂繁殖的蝗蟲,啃噬著眼球的每一寸肌理,然後,一行冰冷的綠色文字緩緩浮現在他的視網膜上,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
“陳誌遠已死亡。”
林默的呼吸驟停。
與此同時,太陽穴上的神經接駁器突然開始發燙,像是被燒紅的烙鐵貼在皮膚上。灼熱感順著神經末梢蔓延,鑽進大腦深處,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蘇雨晴的尖叫聲突然在腦海中炸開,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作用於神經突觸:“林默!快斷開連接!他在利用你的意識重構現場,那些數字是神經病毒!”
林默猛地回過神,想伸手扯下接駁器,卻發現手臂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無形的力量從記憶深處湧來,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意識,將他往更深的黑暗裡拖拽。他能感覺到林建國的情緒——憤怒、恐懼、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