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塊被墨汁浸透的粗麻布,沉沉壓在城郊的天際線上。遠處城市的霓虹燈掙紮著刺破黑暗,將光怪陸離的光斑投在布滿裂痕的柏油路上,像是給這條廢棄的運輸道鑲了圈廉價的碎鑽。陸雲的皮鞋踩過路邊堆積的枯葉,發出細碎的脆響,混著晚風裡飄來的、從化工廠區泄漏的淡淡氯味,構成了這片被遺忘角落的底色。
他左手插在工裝褲口袋裡,右手始終緊攥著那個巴掌大的金屬盒子。盒子是用廢棄的航空鋁合金打磨而成,邊緣被反複摩挲得光滑溫潤,卻仍能摸到表麵蝕刻的細密紋路——那是他參照“靈樞”底層協議繪製的神經接駁電路圖。盒身冰涼,透過薄薄的布料貼著掌心,仿佛揣著一塊正在呼吸的金屬活物。三天前,他在“暗網論壇”上用匿名ID“青冥”回複了“墨影”關於義肢適配的求助帖,本以為隻是一場尋常的黑市技術交易,對方卻在今早發來緊急私信,文字簡短得像電報:“倉庫見,帶成品。雷需要它,熵在追。”
“熵”這個詞像根細針,紮在陸雲的神經上。他太清楚這家壟斷生物機械技術的巨頭有多陰狠——去年,他曾親眼看見三個改造人在城郊廢墟被“清道夫”無人機群撕碎,那些閃爍著紅光的金屬蜂群,至今仍在他的夢魘裡嗡嗡作響。他摸了摸口袋裡的微型信號屏蔽器,那是用舊手機主板改裝的簡易裝置,此刻正發出微弱的電流震顫。
倉庫的輪廓在黑暗中逐漸清晰。那是一座廢棄的汽車組裝車間,鋼筋混凝土的牆體爬滿了墨綠色的爬山虎,幾片枯黃的葉子掛在鏽蝕的鐵窗格柵上,隨風打著旋。大門是兩扇對開的鋼板門,門軸處積滿了油泥和灰塵,邊緣的焊點已經開裂,露出裡麵暗紅的鏽跡。陸雲停下腳步,借著遠處路燈的微光觀察了片刻——沒有監控,沒有埋伏的痕跡,隻有倉庫頂端的煙囪歪斜著,像個沉默的驚歎號。
他推了推門,鋼板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驚飛了屋簷下棲息的夜鳥。一股混雜著機油、鐵鏽與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他下意識皺了皺眉。倉庫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空曠,幾十根混凝土立柱支撐著天花板,裸露的電線垂在半空,其中一根吊著個昏黃的燈泡,燈絲忽明忽暗,在地麵投下晃動的光斑。灰塵在光塵中飛舞,像無數細小的銀蟲。
“彆再往前走了。”
清脆而冷靜的聲音從立柱後傳來。陸雲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生斜倚在第三根立柱旁,黑色皮衣勾勒出她挺拔的脊背,長發束成馬尾,幾縷碎發貼在光潔的額角。她的手裡拿著一個巴掌大的便攜式終端,屏幕的藍光映在她的臉上,讓那雙眼睛顯得格外明亮,卻又透著拒人千裡的警惕。她的指尖在終端屏幕上飛快滑動,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節處有淡淡的繭子——那是長期操作精密儀器留下的痕跡。
在她身旁,一個魁梧的男人坐在電動輪椅上。男人約莫四十歲年紀,短發茬像鋼針一樣紮在頭上,額角有一道深可見骨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耳後。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迷彩服,右臂的袖管空蕩蕩的,用麻繩簡單係了個結,隨著他輕微的動作晃動著。他的雙手放在輪椅扶手上,指節粗大,虎口處有老繭,那是常年握槍留下的印記。當陸雲的目光掃過他時,男人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像兩把剛出鞘的軍刀,帶著久經沙場的審視與戒備。
“你就是‘青冥’?”女生往前走了兩步,終端屏幕始終對著陸雲,“看起來比論壇頭像年輕太多——不過二十出頭?”她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懷疑,“我叫蘇茜,這是雷罡。我們找過三個技術顧問,都搞不定他的神經適配問題,你憑什麼說你能行?”
陸雲沒有在意她的質疑,隻是將目光落在雷罡空蕩蕩的袖管上。他注意到雷罡殘肢的末端纏著厚厚的紗布,邊緣滲出淡淡的血跡,顯然是最近又嘗試過安裝義肢。“我能不能行,不是靠說的。”他舉起手中的金屬盒子,指尖在盒蓋的凹槽處輕輕一按,“哢嗒”一聲,盒子自動彈開。
裡麵躺著一個銀灰色的義肢模塊,形狀類似人類的肱骨與尺骨結合部,表麵布滿了細密的線路,像極了縮小版的神經網絡。模塊頂端有一圈微型電極陣列,每個電極都隻有針尖大小,閃爍著淡藍色的微光。最引人注目的是模塊側麵的接口——那不是市麵上常見的標準接口,而是一個不規則的多邊形插槽,邊緣鑲嵌著一圈超導材料。
雷罡的目光落在模塊上,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但很快又恢複了冷漠。“我在西南邊境待了十二年,從機械義肢到肌電義肢,我用過不下十種。”他的聲音沙啞,帶著煙草和硝煙的味道,“熵公司給我的‘戰神’係列,號稱能同步神經信號,結果呢?”他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每次啟動都像有根電鑽在腦子裡攪,三個月前在廢墟裡,它突然卡殼,差點讓我被流彈打中。”
“那是因為他們用的是表層肌電信號采集,根本沒觸碰到運動皮層的核心神經束。”陸雲蹲下身,將盒子放在雷罡麵前的地麵上,“你看這裡。”他用指尖點了點模塊頂端的電極陣列,“這是我根據‘靈樞’技術改良的微電極陣列,一共兩百五十六個觸點,能直接穿透結締組織,與殘肢內的神經斷端形成生物電回路。簡單說,它不是‘控製’義肢,而是‘傾聽’你的神經信號。”
蘇茜湊了過來,終端屏幕上立刻顯示出模塊的三維模型——那是她用終端的掃描功能實時構建的。她的眉頭微微皺起:“電極間距零點一毫米,超導接口……你這技術已經超出黑市的水平了,為什麼不賣給熵公司?他們開出的價格至少是黑市的十倍。”
“因為我不喜歡他們把人變成機器的樣子。”陸雲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去年在城東廢墟,我見過一個改造人,脊椎被換成了機械支架,連呼吸都要靠芯片控製。熵公司說那是‘進化’,我覺得那是謀殺。”
雷罡的眼神動了動,他想起自己在部隊時的戰友——一個失去雙腿的年輕人,為了能重新走路,接受了熵公司的免費改造,結果不到半年就精神崩潰,因為機械腿的信號總是乾擾他的神經,讓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好,我信你一次。但如果像上次那樣……”
“不會的。”陸雲打斷他,從背包裡取出一個銀色的金屬注射器和一卷消毒棉片,“我需要先清理你的殘肢,然後將電極陣列與神經斷端對接。過程可能有點疼,需要你保持放鬆。”
蘇茜突然“咦”了一聲,終端屏幕上的信號波紋突然變得紊亂,原本平穩的綠色曲線此刻像受驚的蛇一樣扭曲著。“不對勁。”她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倉庫外圍有跳頻掃描信號,頻率是熵公司特有的‘蜂鳥’算法——他們找到我們了。”
陸雲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站起身,看向倉庫的大門:“掃描強度如何?還有多久能定位?”
“信號強度正在增強,最多五分鐘。”蘇茜的指尖在終端上飛快敲擊,屏幕上彈出一個屏蔽程序的界麵,“我已經啟動了信號乾擾,但隻能拖延兩分鐘。”
雷罡的雙手猛地攥緊了輪椅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看了一眼陸雲,又看了看那個銀灰色的模塊,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絕:“動手吧。”
陸雲不再猶豫。他用消毒棉片仔細擦拭雷罡的殘肢,露出裡麵猙獰的疤痕——那是彈片造成的創傷,神經斷端像一團亂麻,糾結在結締組織裡。他拿起金屬注射器,裡麵裝著透明的麻醉劑,這種麻醉劑是他用植物堿改良的,起效快,且不會乾擾神經信號。針尖刺入皮膚時,雷罡的身體微微一顫,但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是緊緊咬著牙。
“放鬆,想象你的神經在呼吸。”陸雲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他將模塊頂端的電極陣列對準殘肢的神經斷端,緩緩按下。當電極接觸到神經的瞬間,雷罡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檢測到生物電信號,開始識彆神經類型……運動神經占比62%,感覺神經占比38%……存在信號乾擾,來源:殘肢瘢痕組織。】
“靈樞”的聲音在陸雲的腦海中響起,那是一種介於機械與人類之間的中性聲音,像流水一樣清澈。陸雲立刻調整了模塊側麵的旋鈕:“蘇茜,幫我拿一下那個銀色的鑷子,在我的背包側袋裡。”
蘇茜立刻從背包裡取出鑷子遞給陸雲。陸雲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撥開殘肢上的瘢痕組織,露出下麵淡粉色的神經斷端。【乾擾源清除,開始調整神經橋接協議……對接誤差3.2%……2.1%……1.0%……】
雷罡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他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電流順著殘肢蔓延開來,像無數細小的螞蟻在爬。這種感覺很奇怪,既不是疼,也不是癢,而是一種久違的“連接感”——就像他的右臂從未離開過一樣。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念頭,想要抬起手臂。
奇跡發生了。
那個銀灰色的模塊突然微微一顫,頂端的電極陣列閃爍著淡藍色的光芒,模塊的“肘關節”處緩緩彎曲了一下。雖然動作很輕微,卻精準地呼應了他的念頭。
雷罡的眼睛猛地睜大了,瞳孔因為震驚而收縮。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模塊,又看了看陸雲,嘴唇顫抖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過了足足半分鐘,他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這……這是真的?我能感覺到它……就像我自己的手一樣。”
“還沒完全對接好。”陸雲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水,他正在根據“靈樞”的提示調整電極的位置,“還有三個神經束沒有形成回路,需要再校準一下。”
就在這時,倉庫外突然傳來了嗡嗡的聲音。
那聲音一開始很微弱,像遠處的蚊群,但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最後形成了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共振聲。蘇茜猛地衝到倉庫的鐵窗前,撩開窗簾的一角向外看去,臉色瞬間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