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關於高育良的最終安排塵埃落定。上麵正式批複,同意高育良同誌因身體原因辭去漢東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等職務,同時,為體現對多年工作的肯定和乾部政策的連續性,安排其轉任省政協,保留正部級待遇,直至正式辦理退休手續。
這個結果,在漢東官場看來,算是一個相當“體麵”的收場。沒有讓他以副部級待遇黯然退休,而是給了政協的位置和正部級的帽子,保留了最後一份尊嚴和待遇。這既是對高育良過去某些“苦勞”和“穩定過渡”作用的承認,也是沙瑞金、寧方遠乃至更高層麵平衡妥協、不願過分刺激“漢大幫”殘餘情緒的結果。當然,所有人都明白,這個“省政協”的職務,純粹是榮譽性的,再無任何實權。
接到正式命令的當天,沙瑞金在省委小會議室,為高育良舉行了一個小型但規格不低的告彆儀式。沒有大張旗鼓,沒有媒體記者,與會者是全體在家的省委常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協的部分主要領導,以及省直一些關鍵部門的負責人。
沙瑞金親自主持並發表了簡短的講話。他回顧了高育良同誌在漢東工作多年的經曆,肯定了他“在不同崗位上為漢東經濟社會發展、特彆是政法工作做出的貢獻”,強調了組織上對其健康狀況的關心和對乾部的愛護,祝願他在新的崗位上“繼續發揮餘熱,保重身體”。講話措辭嚴謹,評價中性偏褒,符合這類場合的慣例。
隨後,高育良發表了告彆感言。他穿著熨帖的深色西裝,頭發一絲不苟,麵容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仿佛解脫般的微笑。他感謝了組織的培養和信任,感謝了沙瑞金書記和各位同事多年來的支持與幫助,對於自己因身體原因無法繼續奮戰在一線表示遺憾,但堅決擁護組織的決定,並表態將在政協崗位上“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情”。他的發言同樣得體,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或留戀,將一個識大體、顧大局、坦然接受組織安排的退休老乾部形象,維持到了最後一刻。
寧方遠、田國富等常委依次與高育良握手,說著“多保重”、“常聯係”之類的客套話。會場內掌聲數次響起,但每個人都清楚,這掌聲是送給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送給高育良個人政治生涯的終曲。
儀式結束後,高育良沒有多做停留,在沙瑞金、寧方遠等人的陪同下走出省委大樓。門口,他那輛使用了多年的專車已經等候在那裡。他與送行的眾人再次一一握手,然後平靜地坐進車裡。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麵的目光。車子平穩地駛離省委大院,駛向他暫時還能居住的省委三號彆墅,也將他正式帶離了漢東省權力核心的舞台。
三號彆墅內,妻子吳惠芬已經提前開始收拾行李。按照規矩,他們很快就要從這裡搬出,未來的住所可能是省裡安排的乾休所。院子裡,高育良曾經悉心打理過的花草在深秋顯得有些蕭瑟。他獨自在院子裡站了很久,目光緩緩掃過熟悉的景致,那棵他常在下麵對弈的石榴樹,那個他午後喜歡坐著看書喝茶的藤椅角落。微風拂過,帶起幾片落葉。他沒有太多言語,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在這裡度過的所有時光、經曆的所有風雲,都隨著這口氣一同呼出,留在這即將告彆的地方。眼神中,有感慨,有唏噓,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但最終,都歸於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要走了。”他低聲自語,不知是對院子說,還是對自己說。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聲。首先到來的是祁同偉。他特意換下了警服,穿著一身便裝,手裡提著兩盒上好的茶葉和一套精致的紫砂壺。
“老師。”祁同偉走進院子,看到獨立院中的高育良,快走幾步上前,語氣恭敬中帶著複雜的情感。
高育良轉過身,看到祁同偉,臉上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些許暖意的笑容:“同偉來了。進去坐。”
沒多久,又一輛車停下。下來的是陳海,他現在已經恢複了副廳級職位,雖然不再是反貪局長,但在省紀委也算站穩了腳跟。與他同來的,還有高育良的外甥女,現任省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的陸亦可。陳海手裡提著水果,陸亦可則捧著一束淡雅的百合。
“高老師。”陳海的聲音依舊有些低沉,但氣色比一年前剛恢複工作時好了很多。
“姨父。”
“陳海,亦可,你們都來了。好,好,都進來吧。”高育良顯得很高興,將三人讓進客廳。
吳惠芬已經泡好了茶。眾人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氣氛比之前的官方儀式多了幾分人情味,但也難免有些微妙的沉默。
高育良的目光首先落在陳海身上,語氣溫和,帶著長輩的關懷:“陳海啊,你這一年,不容易。先是被降級,後來調到紀委又經曆了些波折,職務上起起伏伏。現在算是又上了一步,回到副廳了。這很好。以後的路,要更加謹言慎行,踏踏實實做事。紀委的工作,政治性、原則性極強,你要把握好分寸。”
陳海認真地點頭:“謝謝高老師關心,我會記住的。”
接著,高育良看向陸亦可,眼神中多了幾分慈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亦可,你現在是反貪局的副局長了,肩上擔子更重了。你性格直,有衝勁,這是優點,但也要記住,做事要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漢東的形勢雖然變了,但鬥爭永遠存在,隻是換了形式。保護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履行職責。”
陸亦可聽著姨父的叮囑,心中五味雜陳,隻能低聲應道:“我知道了,姨父。您也多保重身體。”
最後,高育良的目光轉向祁同偉,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更加真切:“同偉,陳海,你們還能記得我這個老師,今天能來看我,我心裡……很安慰。”
他頓了頓,仿佛在回憶往昔,又像是在做最後的叮囑:“我這一退,就算是徹底清閒了。以後,你們都要好好跟著瑞金書記、方遠省長,把漢東的工作做好。尤其是同偉,你身上的擔子不輕,公安這一塊,關乎穩定,馬虎不得。”
祁同偉連忙說:“老師您放心,我一定牢記您的教誨,努力工作。”
高育良點了點頭,環顧了一下這間即將不再屬於他的客廳,以及眼前這幾位與他人生軌跡緊密交織的晚輩,釋然般地笑了笑,用一種近乎調侃卻隱含滄桑的語氣說:
“下次再見麵,恐怕就不是在這裡了。我大概會去省委的療養院住住。到時候,你們要是還記得我這個老頭子,就去那裡看看我,陪我下下棋,聊聊天。”
這句話,輕鬆中帶著無限的落寞,正式為他叱吒風雲的仕途,畫上了一個溫情又蒼涼的私人注腳。客廳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茶香嫋嫋。一個時代,一群人的故事,似乎真的隨著主人的退場,而漸漸走向尾聲。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