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走出寧方遠辦公室那扇厚重的實木門,臉上那份在領導麵前展現出的沉穩與篤定,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向守在外間、正低頭整理文件的寧方遠秘書陳明偉點頭致意,勉強擠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陳處長,辛苦了。”
陳明偉連忙起身,態度恭敬而周全:“祁省長您慢走。”他敏銳地察覺到祁同偉眉宇間那一閃而過的倦色,但職業素養讓他視若無睹,隻是目送著祁同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
出了省政府大樓,臘月的寒風立刻撲麵而來,帶著北方冬天特有的乾冷與凜冽,讓祁同偉不禁打了個寒噤,也讓他紛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些。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專車,司機早已下車,恭敬地拉開了後座車門。
坐進溫暖的車廂,隔絕了外麵的寒冷與窺探,祁同偉才仿佛卸下了一層堅硬的鎧甲,身體微微後仰,靠在真皮座椅上,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額角傳來的脹痛感,清晰地提醒著他,離婚這件事,遠沒有剛才在寧方遠麵前彙報得那樣輕描淡寫、水到渠成。
是的,他和梁璐之間,早已是相看兩厭,婚姻的實質早已死亡,剩下的隻有法律意義上冰冷的關係和漫長歲月積累下來的相互折磨與怨懟。當半個月前,他終於下定決心,向梁璐正式攤牌,提出離婚時,梁璐的反應,不出所料是歇斯底裡的——哭鬨、咒罵、翻舊賬、指責他忘恩負義、過河拆橋。那些尖銳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試圖剖開他早已結痂的傷口。祁同偉隻是沉默地聽著,任由那些指控如冰雹般砸落。他知道,這是梁璐情緒宣泄的必然過程。
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場風暴持續的時間並沒有他預想的那麼長。或許是多年的冷漠早已耗儘了梁璐激烈的情感,也或許是她內心深處也早已厭倦了這種名存實亡的捆綁。在最初的爆發之後,梁璐迅速冷靜下來,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她沒有再糾纏感情,而是直接切入現實。她同意離婚,但提出了條件——祁同偉必須“淨身出戶”。
所謂的“淨身出戶”,自然不是指祁同偉真的需要去睡大街。而是指,目前兩人名下的主要財產絕大部分都將歸屬梁璐。祁同偉隻帶走個人的衣物、書籍和一些私人物品。
對於這個條件,祁同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錢財房產,對他而言,早已不是最重要的東西。能用這些身外之物,換取徹底的解脫和自由,切斷與梁家最後的經濟羈絆,在他看來,是一筆劃算的交易。他甚至暗自鬆了口氣,梁璐沒有提出更過分、更難以操作的政治條件。
然而,他顯然低估了梁家其他人的“不甘心”和“算計”。梁璐的父親梁群峰老爺子雖然已經去世,梁家的政治影響力大不如前,但“梁家”這個名頭還在,梁璐的兩個兄弟,大哥梁衡和三弟梁棟,仍在官場上,目前都是正廳級乾部。梁衡在某部委擔任司長,年齡偏大,前途基本看到頭;梁棟則在鄰省一個經濟大市擔任市委書記,今年五十五歲,比祁同偉還大了七歲。對於梁棟而言,正廳到副部,是一道看似隻有一步、實則天塹般的鴻溝。錯過了最佳年齡,又沒有特彆過硬的背景或驚天政績,這輩子“進部”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
祁同偉要和梁璐離婚的消息,不知通過何種渠道,迅速傳到了梁家兄弟耳中。梁衡隻是打了個電話,不鹹不淡地“關心”了幾句,話語裡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隱隱的不滿,但並未直接插手。而梁棟的反應則激烈得多。他直接給祁同偉打來了電話,語氣不再是往日的客套,而是帶著一種被冒犯和要挾的強硬。
梁棟在電話裡沒有過多糾結於妹妹的“委屈”,而是直截了當地提出了條件:祁同偉可以離婚,但祁同偉必須“幫”他梁棟,在下一輪人事調整中,“運作”到副部級的位置上。鄰省正好有一個副省長或副省級城市市長的位置可能空出來,梁棟認為,以祁同偉現在副省長、尤其是在漢東頗受寧方遠重用的地位,應該“有辦法”在更高層麵為他“說話”、“鋪路”。
這個要求,讓祁同偉當時就氣笑了,心中一片冰涼。幫他梁棟運作副部?他祁同偉自己這個副省長,都是費儘周折、緊跟寧方遠才得來的,而且隻是不入常委的副省長,在副部級序列裡屬於“低配”,實權固然有,但政治分量和話語權,與那些省委常委、甚至與一些實權部委的副職相比,都有差距。他連自己下一步能否進常委都還在努力謀劃、等待時機,哪有能力和資源去“運作”一個外省、年齡偏大、政績並不特彆突出的正廳乾部跨過那道關鍵門檻?梁棟這簡直是異想天開,或者說,是明知不可為而故意刁難,想從他這裡榨取最後一點“剩餘價值”,或者乾脆就是想攪黃他的離婚,讓祁同偉繼續被綁在梁家這艘日漸沉沒的破船上。
祁同偉在電話裡委婉但堅決地表示了困難,強調了乾部任用的組織原則和程序,暗示自己能力有限。但梁棟顯然不信,或者說是不願接受,話裡話外帶著威脅,暗示如果祁同偉“不講情麵”、“不顧念舊恩”,那麼梁家雖然勢衰,但“鬨起來”的能力還是有的,至少可以讓祁同偉的離婚變得“不那麼安靜”,甚至“影響不好”。
這才是祁同偉真正的麻煩所在,也是他剛才在寧方遠麵前必須掩飾的隱憂。梁璐本人或許可以用錢擺平,但梁家兄弟,尤其是野心未泯又深感機會無多的梁棟,卻是一根難啃的骨頭。寧方遠的要求是“平穩、安靜,不留後患”,而梁棟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後患”和“不平穩”因素。處理不好梁棟,離婚報告就隻是一張廢紙,甚至可能變成引爆他政治生涯的導火索。
“回家裡。”祁同偉揉了揉眉心,對司機吩咐道,聲音裡帶著壓抑的煩躁。
車子緩緩駛離省政府大院,彙入車流。祁同偉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陰鬱。離婚,這本是他清理個人戰場、輕裝上陣的一步棋,沒想到卻牽扯出梁家最後也是最麻煩的反彈。官場之路,果然每一步都荊棘密布,即便是處理最私人的事務,也充滿了算計與凶險。他必須儘快想出辦法,在寧方遠失去耐心、或者梁棟采取更激烈行動之前,解決掉這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