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的死寂被打破了。
不是來自外部,而是源於內部某種平衡的傾覆。辛言那一聲無聲的指控,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複,更深層的東西卻被攪動了。言今背著她,拖著鐵蒺藜,剛離開道具間,就感覺到整棟建築在發生一種極其細微、卻無處不在的震顫。
不是結構坍塌的震動,而是更詭異的……如同無數細沙從高處滑落,或億萬書頁被同時翻動的沙沙聲。這聲音並非通過空氣傳播,更像是直接作用於人的骨骼和神經。
牆壁上剝落的金漆碎屑簌簌掉落,腐爛的天鵝絨帷幔無風自動,如同垂死者的最後一次呼吸。空氣中那沉悶的黴味裡,陡然混入了一絲……墨香與陳年紙張的氣息,清新得與這腐朽的環境格格不入。
言今心臟狂跳,他知道必須立刻離開。辛言的狀態極不穩定,額頭滾燙,身體卻冰冷,昏迷中依舊緊蹙著眉頭,仿佛在與無形的敵人搏鬥。他右臂的藍色紋路灼痛加劇,與這空間的異常震顫產生著令人不安的共鳴。
他選擇了一條通往劇院側翼、疑似後勤區域的通道。這裡更加破敗,堆滿了廢棄的布景板和損壞的燈具。然而,越往裡走,那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就越發清晰,墨香也越發濃鬱。
通道的儘頭,是一扇厚重的、包裹著破損皮革的雙開木門。門楣上方,模糊的字體依稀可辨:城市檔案館分庫。
檔案館?怎麼會設在劇院內部?
言今心中疑竇叢生,但身後的異常震顫正在加劇,仿佛整個劇院都在緩慢蘇醒,或者說……正在從“舞台”轉變為另一種形態。他沒有選擇,用力推開了沉重的木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揚起的塵埃在從門縫透入的微光中狂舞。
門後的景象,讓他瞬間窒息。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檔案室。這是一個被無限延伸、扭曲了空間感的紙之迷宮。
無數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以違背物理規律的角度傾斜、交錯、盤旋,構成令人頭暈目眩的複雜結構。書架上塞滿了密密麻麻、顏色各異的卷宗和書籍,許多已經破損不堪,紙頁泛黃發脆。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化不開的舊紙和墨錠的味道,那沙沙聲在這裡達到了頂峰——並非幻覺,而是真的有無數紙頁在無風自動,輕微地翻動著,仿佛被無形的讀者瀏覽。
這裡的光源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書架本身,來自那些書籍的封麵和內頁——它們散發著各種微弱的光芒,幽藍、慘綠、昏黃、暗紅……如同無數隻沉睡或半醒的眼睛,注視著闖入者。
整個空間,都在呼吸。以紙張翻動為吐納。
言今站在入口,感覺自己渺小得如同誤入巨人圖書館的螞蟻。他右臂的紋路此刻滾燙得如同烙鐵,而背上的辛言,似乎也被這環境刺激,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手臂上的黑色紋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
“錯誤的……圖書館……”她又在囈語,聲音破碎,“知識……在……哭泣……”
言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裡無疑是諧律器影響的另一個詭異造物,一個儲存著“被調試”城市記憶的數據庫。危險,但或許也藏著線索。他需要信息,關於“第一共鳴塔”,關於如何救治辛言。
他小心翼翼地踏入這片紙頁的森林。腳下的地麵是由散落的書籍和文件鋪就,踩上去軟綿綿的,發出嘎吱聲響。他注意到,當他靠近某些散發著特定光芒的書架時,右臂的灼痛和辛言的囈語會有相應的變化。
當他經過一個散發著寧靜藍色光芒的書架時,手臂的灼痛會稍有緩解,辛言也會稍微安靜。而當他靠近一個不斷閃爍刺眼紅光、書頁瘋狂翻動的書架時,手臂會劇痛難忍,辛言則會痛苦地掙紮。
這些書架,似乎在對應著不同的情感頻譜或事件類型。
他嘗試著從那個藍色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大部頭。書皮是深藍色的皮革,觸手冰涼。他剛翻開第一頁,一股平和、略帶傷感的情緒如同涓涓細流,湧入他的腦海——那是一個關於舊日城市公園裡,一次尋常午後告彆的記憶片段,寧靜而哀傷。
他立刻合上書,那感覺消失了。書籍不僅是記錄,更是情感的容器。
他又冒險靠近那個瘋狂閃爍的紅光書架。剛接近,一股暴戾、絕望、充滿背叛與尖叫的情緒洪流就撲麵而來,衝擊得他幾乎站立不穩!書架上的一本書甚至自動炸開,紙頁如同憤怒的飛蛾般四散激射!
他踉蹌後退,心有餘悸。這裡儲存的,是這座城市最激烈、最痛苦的記憶,是諧律器未能完全“修剪”或“修正”的創傷。
他必須找到有用的信息,但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他回想起辛言之前的囈語——“需要……純淨的……噪音”。以及她自己作為“謊言”的本質。
一個想法浮現。他不再去翻閱那些散發著強烈情緒光芒的書籍,而是將目光投向那些光芒最黯淡、幾乎沒有任何色彩波動的書架區域。那裡,書籍安靜地沉睡著,封麵灰暗,仿佛被遺忘。
他走向其中一個灰暗的書架。這裡的感覺截然不同,沒有情緒流淌,隻有一片空洞的、概念性的虛無。他抽出一本,翻開。裡麵不是文字,也不是圖像,而是一些不斷變幻、無法理解的抽象符號和幾何圖形,看久了讓人頭暈目眩。
“被……剝奪意義的……殘渣……”辛言在他背上,似乎感知到了什麼,用微弱的氣音說,“諧律器……無法歸類……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