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稠得似墨,劈頭蓋臉壓下來,裹挾著一股子陳年的鐵鏽、塵土,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古墓裡棺木的陰濕氣味。言今一腳踏進來,像是踩進了某種巨獸黏濕的喉嚨,周身空氣都滯重得挪不動步子。
外頭那點昏慘的光,被車門“哐當”一聲合攏的巨響徹底掐滅。絕對的黑暗裡,隻有腳下微微的晃動,和遠處傳來的、金屬摩擦扭曲的“嘎吱”聲,提醒著他,這鬼東西還在動著。
他定了定神,右臂那赭紅色的筋肉在黑暗裡仿佛自己會發出微光,一股沉甸甸的、混雜著麻木與冰涼悸動的異樣感,是這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坐標。他試探著往前挪了一步,鞋底觸到的地麵,是一種帶著細微顆粒感的、冰冷的金屬板。
眼睛漸漸適應了些,能勉強分辨出這是一條狹窄的過道,兩側似乎是隔間的門,緊閉著,門板上覆蓋著厚厚的鏽蝕和汙垢,看不清原本的顏色。頭頂極高處,偶爾有暗紅色的光點一閃而過,像是困在管道裡的鏽蟲,短暫地照亮一下上方縱橫交錯、布滿蛛網般鏽跡的管道與線纜。
死寂。除了列車行進的噪音,便是死寂。先前上來的玄衫人、蓬頭漢子、還有那帆布鬥篷,都像是被這黑暗消化了,不見蹤影,也聽不到半點聲息。
他順著過道,小心翼翼地往前趟。過道似乎沒有儘頭,兩側一模一樣的鏽蝕門扉重複著,像是某種惡意的循環。右臂裡的悸動,在這裡變得愈發清晰,那“歸墟”的黑暗,似乎與這列車本身的死寂產生了某種共鳴,又或者是……排斥。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一點微弱的光,還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他加快腳步,靠近了些。那光是從一扇虛掩著的門縫裡透出來的,是一種慘綠色的、搖曳不定的光。抽泣聲也正是從裡麵傳出。
他停在門外,沒有立刻推開。右臂那冰涼的悸動,在這裡變得有些急促。
“……沒了……都沒了……”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就剩……就剩這個了……彆拿走……求求你……”
言今眉頭微蹙,輕輕將門推開一道縫隙。
裡麵是個狹小的隔間,沒有窗戶,隻有角落裡一盞白骨底座、燃著慘綠火焰的燈。一個穿著破爛裙衫、頭發散亂的女人背對著門,蜷縮在角落,懷裡緊緊抱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身體因抽泣而劇烈顫抖著。
她的對麵,站著一個人。
正是那個在斷軌驛第一個上車的玄衫人。他依舊負著手,背對著門口的方向,麵對著那哭泣的女人。言今看不到他的表情。
“執念化形,徒增苦楚。”玄衫人開口了,聲音平緩,不帶絲毫情緒,在這狹小空間裡卻異常清晰,“此物承載怨慟,留之無益,反噬己身。”
“不!不能給你!這是妞妞……是妞妞啊!”女人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不堪、淚痕交錯的臉,眼神渙散,帶著瘋癲,“她隻是睡著了……睡著了!”
玄衫人不再多言,隻是緩緩抬起了右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在慘綠燈光下,皮膚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也沒有任何光華或聲勢,他隻是對著那女人懷裡的布娃娃,虛虛一抓。
“嗤——”
一聲輕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聲響。
那女人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尖叫!她懷裡的布娃娃,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扯動,猛地從她懷中脫出,懸浮在半空!娃娃身上那臟汙的布料瞬間變得灰敗、乾癟,仿佛裡麵填充的東西被瞬間抽空,隻剩下一個空殼。緊接著,那空殼也化作飛灰,簌簌落下。
而一絲極其淡薄、帶著濃烈不甘與悲傷氣息的黑氣,則從飛灰中被抽出,如同受到牽引般,投向玄衫人那蒼白的手指,繞指一轉,便消失無蹤。
女人癱軟在地,眼神徹底空洞,連哭泣都不會了,隻是呆呆地望著那堆灰燼。
玄衫人收回手,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緩緩轉過身,那張臉,在慘綠燈光下,依舊平淡無奇,唯有那雙眼睛,深得像兩口古井,映不出半點光。他的目光,越過癱軟的女人,直接落在了門縫外的言今身上。
“窺視,非禮也。”他淡淡說道。
言今推開門,走了進去。隔間裡那股子陰冷悲傷的氣息尚未散去,混雜著玄衫人身上那股子非人的淡漠,令人極不舒服。
“你奪走了什麼?”言今問,右手下意識地微微握緊。那玄衫人方才的手段,絕非尋常言術,更像是……直接抽取了某種本質的東西。
“執念,殘魂,無用之物。”玄衫人看著他,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了一瞬,古井無波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漣漪,“倒是你身上所攜,頗為有趣。‘歸墟’之暗,竟能與雷煞殘骸相安無事,怪哉。”
他竟一眼看穿了言今右臂的根底!
言今心頭一凜,麵上卻不露聲色:“閣下是?”
“巡夜人,”玄衫人報出一個名號,語氣依舊平淡,“清理沿途汙穢,維持‘噬骸列車’的……基本秩序。”
噬骸列車!這名字,聽著便透著不祥。
“這列車,去往何處?”
“去處?嗬,”巡夜人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裡毫無暖意,“列車所向,即是歸處。或為‘骸骨堆場’,或為‘永寂荒原’,亦或……成為列車本身的一部分,滋養鏽痂。”他目光掃過地上那攤灰燼和呆滯的女人,“如她這般,執念被抽離,空殼便留給列車‘消化’,也算是……物儘其用。”
言今後背升起一股寒意。這列車,竟是以乘客的“某種東西”為食?
巡夜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補充道:“登車者,皆有所求,亦有所持。列車收取的,便是那份‘持’,無論是執念、記憶、情感,乃至……魂靈碎片。此為車資。”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言今右臂上,“你的‘車資’,想必極為豐厚,難怪‘它們’如此躁動。”
言今猛然想起登車時那聲直接響在腦海中的戲謔低語。
就在這時,整個車廂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麼東西,發出沉悶的巨響。慘綠燈光劇烈搖晃,頭頂鏽蝕的管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那癱軟的女人被震得翻滾了一下,依舊毫無反應。
巡夜人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側耳傾聽片刻,低語道:“有‘大貨’上來了……看來,這次行程,不會太平靜了。”
他不再理會言今,轉身,步履無聲地消失在過道的黑暗裡。
言今站在原地,感受著腳下列車不祥的震動,和右臂深處那與列車共鳴般愈發清晰的悸動。
這噬骸列車,比他想象的,還要凶險。而巡夜人口中的“大貨”,又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癡傻的女人,不再停留,也快步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隔間,重新沒入過道的黑暗。
前方的黑暗裡,隱約傳來了新的聲響,不是哭泣,而是……一種低沉的、仿佛無數骨骼在摩擦的“哢嚓”聲,其間夾雜著蓬頭漢子那壓抑著興奮的粗重喘息,以及帆布鬥篷下傳來的、極力忍住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