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唐天祐二年,秋。
連綿陰雨浸了潼關以東三日,泥濘官道上,一輛烏篷馬車碾著枯葉碎泥,咯吱作響地行至清風驛前。車簾掀開時,探出一張素淨的臉,鬢邊簪著支銀骨木簪,正是驛棧的東家,人稱“寒姨”的女子。她望了望鉛灰色的天,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一枚暖玉,玉上刻著細若蚊足的“香尋”二字。
“姐,這天怕是要下到重陽了。”身後傳來少年清朗的嗓音,是寒姨身邊的伴當,名喚千尋。他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眼俊朗,卻總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鬱,腰間懸著柄未開刃的青銅短劍,劍鞘上鏨著朵半開的金桃。
寒姨回頭,目光柔和下來:“尋兒,去把廊下的燈籠掛上,再溫兩壺黍米釀。這鬼天氣,指不定有多少趕路的人要在此歇腳。”
千尋應聲而去,腳步輕快,卻在轉身時,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茫然。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什麼重要的事。比如,他是誰,為何會守在寒姨身邊,又為何,這清風驛的每一塊青石板,都讓他覺得熟悉得心痛。
驛棧裡早已坐了幾桌客人,多是行商打扮,卻個個腰懸兵刃,眼神警惕。角落裡,一個身著灰布短打的漢子正自斟自飲,他約莫四十許年紀,麵容黧黑,左手缺了兩根手指,正是江湖上人稱“斷指江”的江叔。他抬眼瞥了瞥寒姨,又迅速垂下頭,指尖蘸著酒水,在桌案上寫了個“清”字,旋即抹去。
暮色四合時,馬蹄聲驟起,打破了驛棧的寧靜。
十數騎黑衣勁裝的騎士簇擁著一輛鑲金馬車,停在驛前。為首者麵色冷峻,腰間令牌上刻著“宣武軍”三字——那是梁王朱溫的親軍。騎士們粗魯地踹開驛門,為首者朗聲道:“奉梁王令,搜查逃犯!閒雜人等,儘數退下!”
滿座嘩然,卻無人敢應聲。寒姨走上前,斂衽一禮:“軍爺息怒,小店皆是尋常客商,並無逃犯。”
“尋常客商?”為首者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堂中眾人,最終落在江叔身上,“斷指江,你藏得好深!王清那叛賊的餘孽,還不束手就擒?”
江叔猛地抬頭,眼中寒光迸射,右手按上腰間樸刀:“朱賊爪牙,也敢在此放肆!”
一語未落,刀光已起。
宣武軍騎士們拔刀圍攻,刀風霍霍,直逼江叔周身。江叔雖斷兩指,刀法卻狠辣淩厲,刀刀直取要害,轉瞬便有三名騎士倒在血泊之中。但對方人多勢眾,他漸落下風,肩頭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浸透了灰布衣衫。
“江叔!”千尋拔劍相助,青銅短劍雖未開刃,卻被他使得虎虎生風。寒姨亦不退反進,袖中飛出數枚銀針,專刺騎士們的要穴。
混亂中,那輛鑲金馬車的車簾被風吹起一角,露出裡麵端坐的男子。他身著錦袍,麵容俊雅,眉宇間卻帶著化不開的愁緒,正是前唐禁軍統領王清將軍的舊部,李祚。
李祚望著堂中廝殺,指尖緊緊攥著一枚玉佩,玉佩與寒姨袖中的那枚,竟是一對。他唇瓣翕動,低聲念著一個名字:“青衣……”
柳青衣,曾是長安繡金樓的主人,一手驚世繡藝名動京華,更與王清將軍情深意篤。三年前,朱溫弑唐昭宗,王清將軍率部反抗,兵敗長安。柳青衣為護王清之子,引開追兵,最終被烈火焚於繡金樓中。那一日,長安的天,燒得如同血色。
而王清將軍,亦在突圍時重傷,臨終前,將繈褓中的幼子與一枚刻著“鎮國”二字的玉玨,托付給了斷指江。那玉玨,便是傳說中能號令天下藩鎮的鎮冠玨。
“鎮冠玨在何處?交出來,饒爾等不死!”宣武軍首領厲聲嘶吼,刀光直劈江叔麵門。
江叔拚儘最後力氣,將樸刀擲出,正中對方心口。他踉蹌著後退,靠在廊柱上,看向寒姨,啞聲問道:“夫人……少主……可還安好?”
寒姨渾身一震,袖中的暖玉掉落在地。
千尋彎腰拾起玉,看清了上麵的字,腦海中轟然炸開無數碎片般的記憶——衝天的火光,染血的繡針,姐姐溫柔的笑臉,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喚他:“香尋……寒香尋……”
寒香尋。
他是寒姨的弟弟,是繡金樓的少東家。三年前繡金樓大火,他被姐姐拚死送出,卻因頭部受創,失去了所有記憶。而寒姨,本名寒香凝,是柳青衣的師妹,也是繡金樓的二樓主。
“姐……”千尋,不,寒香尋顫抖著喚道,記憶如潮水般湧來,“繡金樓……大火……青衣姐姐……”
寒香凝淚如雨下,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驛外傳來震天喊殺聲,無數身著白衣的劍客湧入,他們手持長劍,劍穗上係著金桃紋的綢帶。為首者麵色陰鷙,冷笑道:“鎮冠玨,金桃詞,今日便要在此了斷所有恩怨!”
這些人,是江湖上新興的門派,金桃門。而那金桃之詞,正是當年柳青衣為王清將軍所作的一首詞,詞中暗藏著鎮冠玨的秘密,以及藩鎮割據的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