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老張突然開口,聲音在引擎聲中有些發悶,卻充滿了對這片山地的複雜記憶:“二十年前……我跑這條路送木頭。”
他眼神有些飄忽,仿佛穿過雨幕看到了另一個時空,“那時候……山裡都是樹!”
“碗口粗的鬆樹、柏樹……一眼望不到頭,雨點打在樹葉上,那聲音……像唱歌!”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帶著時光流逝的沉重,“後來縣裡……喊砍樹致富,林業局那個姓陳的領人進來,一年……一年,幾座山就剃了光頭!”
“再後來?錢沒富到村民手裡,山禿了,水渾了,雨季一來……路斷了,村子淹了……年年都是災!”
每一個字都像鑿子刻在石頭上,鑿出的是無法挽回的創傷和被蒙騙的憤怒。
江昭寧沉默著,牙關不自覺地咬緊了。
冰冷的怒火不再是燃燒,而是凝成堅硬的冰棱,刺痛著他的五臟六腑!
車窗上的泥痕像是陳鈺那些人貪汙腐化的最好注腳。
這就是“發展”?
為了少數人腰包鼓脹,就肆意剝奪大自然億萬年的饋贈,摧毀千百代村民賴以生存的家園?
林業局!陳鈺!你們管理的不是青山林海,管理的是一座座等待噴發的貧困和災難的火山!
兩個半小時地獄般的顛簸。
每一分鐘都被顛簸、打滑和引擎的嘶吼拉長。
當車子終於翻過一個陡坡,青石村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瑟縮在濕漉漉的群山穀底,猝不及防又無比真實地闖入視野。
低矮、斑駁的土坯房和灰暗的石板屋,散亂地鑲嵌在山穀不平的地麵上,如同隨意丟棄的殘舊積木。
大多數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或陳舊的青灰瓦片,在雨水的持續衝刷下,透出沉重的濕黑。
幾乎看不到任何現代的氣息。
隻有寥寥幾根電杆突兀地矗立著,孤零零的電線在風雨中飄搖不定。
車子在村口勉強停穩。
村口那棵老槐樹早已枯死,隻剩下光禿扭曲的枝乾,像一個絕望老人伸展著乾枯的手臂祈求什麼。
樹下,雨幕中,赫然站著幾個人影。
江昭寧推開車門,冰涼的雨水瞬間打在臉上。
他未打傘,大步向前走去。
一位站在最前麵的老人,須發皆白,背脊佝僂得厲害,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沾滿泥點的舊藍布褂子。
他看到江昭寧走近,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蹣跚著迎上來。
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同樣衣衫破舊、眼神或茫然或期盼的村民。
“是……縣裡來的領導?”老人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更多的是一種在絕望中看到一絲火苗的微弱希冀。
江昭寧立刻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老人那雙粗糙如老樹皮、冰涼且布滿裂口和泥垢的大手。
雨水順著兩人的手臂流淌。
“老人家,我是縣裡的江昭寧,來看看大家。”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穿透了嘩嘩的雨聲。
老人的手猛地一顫!
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湧上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巨大的惶恐!
他似乎想把手抽回,卻又被江昭寧有力地握住。
“書……書記?”
老人聲音發抖,“縣委書記?您……您怎麼來了?”
“鄉裡……鄉裡沒人通知俺們啊……”
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邊的村民,那眼神似乎在求證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村民們也麵麵相覷,臉上的震驚與狐疑清晰可見。
縣委書記,對他們而言,那是高高在上、隻能在電視裡看到的大人物。
怎麼會一聲不響地冒著傾盆大雨,突然出現在他們這個窮旮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