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餘。
暮色四合。
滁州府,全椒縣驛館內,燈火昏暗。
劉伯溫獨坐案前,麵前堆放著從縣衙調來的田畝魚鱗冊和新整理的攤丁入畝賬冊。
但他此刻的目光,卻並未落在這些枯燥的數字上。
而是凝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眉頭緊鎖,臉上寫滿了揮之不去的憂慮和深深的疲憊。
白日的遭遇,如同冰冷的刺,依舊紮在他的心頭。
他奉旨推行新政。
一路行來,雖遇阻撓,多是地方胥吏陽奉陰違,或豪強暗中作梗。
像今日這般,被人直接粗暴地轟趕出來,還是頭一遭!
那是在城東一片極為肥沃的田畝區,他正準備按照葉凡所授的“釜底抽薪”之策,先行宣告將這些待核查的田地收歸朝廷名下,等待田主攜契來認。
誰知命令剛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仆從便在一個管事的帶領下衝了過來,不由分說,推搡著他帶來的衙役和戶部小吏,言語極其不遜。
“哪裡來的狗官!瞎了你的狗眼!”
“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地界!就敢在這裡撒野!”
“這是我們朱老太爺的產業!也是你能碰的?滾遠點!”
“再敢在此放肆,打斷你們的狗腿!”
混亂中,劉伯溫被護著後退,官袍都被扯得有些淩亂。
他強壓著怒火,厲聲質問對方主家名諱。
那領頭的管事趾高氣揚,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
“說出來嚇死你!我們家老太爺,乃是當今天子的親表哥,朱六九朱老太爺!”
“當年陛下爹娘的後事,都是我們老太爺一手操辦的!”
“識相的趕緊滾!”
朱六九!
這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劉伯溫的心上!!
他瞬間明白了為何此地官員此前對此處田畝核查語焉不詳,為何阻力如此之大!
這朱六九,可不是一般的皇親國戚!
他是陛下朱元璋嫡親的表哥,血脈相連。
更關鍵的是,當年朱元璋父母雙雙亡故,家境貧寒,無錢無地安葬。
正是這位表哥朱六九,念在親戚情分上,出麵奔走,求告鄉鄰。
才弄來了一小塊墳地,讓朱元璋的父母得以入土為安!
這份恩情,在極其重視孝道和親情的朱元璋心中,分量有多重,劉伯溫簡直不敢想象!
此刻。
劉伯溫心亂如麻。
他翻看著賬冊,那一片片掛在“朱六九”名下的田產,數量驚人,遠超尋常勳貴!
這裡麵,有沒有強占?
有沒有隱漏?
朱六九本人是否知情?
其子朱桓又借著他的名頭做了多少事?
冷汗,不知不覺浸濕了他的後背。
對於其他任何敢於阻撓新政的勳貴、豪強,哪怕如藍玉那般驕橫,劉伯溫都敢憑借著朱元璋賜予的“先斬後奏”之權,硬碰硬地查下去!
他有這個底氣。
因為他知道,陛下為了新政,為了江山社稷,絕不會姑息!
可麵對朱六九……
劉伯溫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和猶豫。
這不僅僅是皇親,更是對陛下有恩的至親!
陛下對待旁人,可以冷酷無情,鐵腕肅貪。
可對這位在他最困難,最卑微時伸出過援手的表哥,陛下心中那份複雜的親情和感恩,會不會壓倒國法?
會不會成為新政麵前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如果自己貿然徹查,甚至動用雷霆手段,會不會觸怒陛下?
會不會讓陛下覺得自己是故意針對他的親人,是在打他的臉?
畢竟,仆從的行為,完全可以被解釋為“下人無知”,朱六九本人完全可以推脫不知情。
自己若揪住不放,會不會被視為不識大體,甚至……忘恩負義?
可若是不查,或者輕輕放過……
那一條鞭法和攤丁入畝還如何推行?
天下人都會看著!
陛下親自賜予的“先斬後奏”之權豈不成了笑話?
那些正在觀望,甚至暗中抵抗的勳貴豪強,立刻就會找到借口,新政將寸步難行!
他劉伯溫,也將成為千古罪人!
進退維穀!
左右為難!
劉伯溫痛苦地閉上雙眼,手指用力揉著發脹的太陽穴。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朱元璋那深邃難測的眼神,感受到了那無聲的壓力。
良久,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逃避和妥協都不是辦法!
既然撞上了,就必須麵對!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攤開賬冊,拿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