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毛驤躬身,將奏折高舉過頭頂。
朱元璋收回思緒,瞥了他一眼。
“什麼事?”
“劉伯溫劉大人,八百裡加急,從滁州全椒縣送來的密奏。”
毛驤的聲音壓得很低。
“劉伯溫?”
朱元璋眉頭微挑。
這個時候,他不在地方上推行新政,上什麼密奏?
他接過奏折,入手微沉。
撕開火漆,展開那厚厚的奏本,目光快速掃過上麵工整卻力透紙背的字跡。
起初,他的表情還帶著一絲慣常的審視。
但很快,那審視就變成了驚愕,瞳孔微微收縮!
隨著閱讀的深入,他臉上的肌肉漸漸繃緊,捏著奏折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那奏折上,詳細羅列了在滁州全椒縣核查田畝時遇到的巨大阻力。
而所有線索,最終都指向了一個讓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名字……
朱六九……
表哥……
當年爹娘亡故,家中赤貧,連塊埋骨的薄地都尋不著,是這位表哥,拖著病體,四處求告,磕頭作揖,才換來那三分墳地,讓二老得以入土為安。
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重過千斤!
他朱元璋再冷酷,對這份情,始終烙在心底。
表哥老實巴交一輩子。
如今名下田產多些,仆從多些。
他寧願裝作不知,甚至願意暗中給予庇護。
讓他晚年富足,也算還了這份恩情。
可……朱桓!
他的目光猛地釘在那些觸目驚心的詞句上。
那一行行字跡,仿佛浸透著鮮血。
此子所犯下之事,血債累累!
竟涉嫌貪墨當初賑災所發的銀兩與糧食!
又因垂涎一名有夫之婦,勾結爪牙,先將其夫謀害,再強納其妻。
女子不堪受辱,懸梁自儘!
除此之外,朱桓又在地方橫行霸道,強奪民女,縱仆行凶。
更以朝廷的名義,私設苛捐雜稅,橫征暴斂!
全椒縣縣令鄭士元屢次上疏彈劾,卻皆被朱桓買通人手攔截。
最終,鄭士元竟被一夥身份不明之人伏擊重傷!!!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朱元璋的眼珠上,燙在他的心尖上!!
“嗬……”
朱元璋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將奏折狠狠摔在地上,但那手舉到半空,卻劇烈地顫抖起來。
最終,又無力地垂下。
殺?
朱桓是表哥唯一的兒子!
是朱家那一支的獨苗!
殺了,表哥這一脈就絕後了!
他朱元璋,對得起當年在爹娘墳前發下的誓言,要照拂親戚嗎?
表哥年事已高,如何承受這喪子之痛?
這比剜他的心肝還要疼!
不殺?
國法何存?!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個外戚侄子!
那些被貪墨的救命錢糧,那對屈死的苦命鴛鴦,那些被盤剝得活不下去的百姓,那個被打成重傷的縣令鄭士元……
這一筆筆血債,一樁樁冤屈,如何能平?!
天下人都會看著他朱元璋!
看他如何處置這至親之人!
若徇私,剛剛推行的新政,一條鞭法、攤丁入畝,立刻就會變成天大的笑話!
劉伯溫還如何有底氣去推行?
他這皇帝,還有何顏麵自稱公正嚴明?!
忠孝難兩全,恩義與國法劇烈撕扯著他!
他仿佛被兩股巨大的力量朝著相反的方向拉扯,幾乎要將他這副鐵打的身軀也撕裂開來!!
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
那雙慣看風雲,深邃銳利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前所未有的痛苦、掙紮和暴戾。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毛驤,肩膀微微起伏,呼吸粗重得嚇人。
良久,那緊繃的脊背才稍稍鬆弛了一些,但那股沉重的壓力感,卻愈發濃重。
“二虎。”
朱元璋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極力壓製後的疲憊和冰冷。
“臣在。”
毛驤始終躬身侍立,如同影子,將皇帝的失態儘收眼底,卻不敢流露出絲毫異樣。
朱元璋緩緩轉回身,臉上已恢複了幾分帝王的冷硬。
但那眼底深處的波瀾仍未平息!
他將奏折合上,重重拍在石桌上!
“你,立刻親自去一趟滁州全椒。”
他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傳咱的旨意,就說……咱想念老家的親人,讓咱表哥朱六九,還有他兒子朱桓,即刻動身,來京城見咱。”
“讓他們……來宮裡住些日子。”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微光,補充道。
“記住,是請他們來。”
“態度要恭敬,路上要好生照料,不得有絲毫怠慢!”
毛驤心頭凜然!
他瞬間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這是要將朱家父子先行調離滁州那個是非之地,既是為了讓劉伯溫能夠不受阻礙地繼續推行新政。
也是要將這燙手的山芋握在自己手中,親自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