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酉時,天色已是一片蒼茫的灰藍,幾顆疏星早早地綴在了東南天際,閃爍著清冷的光。
右相府邸,厚重的朱漆大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閉合,將門外街道上漸起的燈火與市聲隔絕開來。
胡惟庸的轎子直接從側門抬入,繞過影壁,穿過庭院,徑直停在了內宅書房的小院門前。
他下得轎來,並未立刻進屋。
庭院中那幾株老梧桐,葉子已大半枯黃,在暮色晚風中瑟瑟作響,不時飄落幾片,打著旋兒落在青石鋪就的地麵上。
空氣中彌漫著秋夜特有的清寒與草木凋零的蕭索氣息。
胡惟庸站在階前,深深吸了一口這微涼的空氣,仿佛想將白日裡朝堂上的算計,藍玉等人的聒噪,還有那沉甸甸的北疆軍情,都一並吐出去。
然而,心頭那根弦,卻始終緊繃著。
徐達已然奉旨離京,前往北疆。
棋子落下,但棋盤另一端,卻是那個他始終無法完全看透的對手。
遠在黃山的陛下,究竟是何態度?
這是他一切謀劃能否順利進行的最大變數!
他邁步走進書房。
室內早已掌燈,數盞精致的羊角宮燈將房間照得通明。
心腹管家早已侯在一旁,見他進來,立刻上前,低聲稟報:“相爺,黃山那邊的消息,剛送到。”
說著,雙手呈上一個與之前樣式相仿,但火漆顏色略異的密信竹管。
胡惟庸精神一振,接過竹管,揮退了管家和所有仆役。
書房內隻剩下他一人,燈花偶爾爆出一聲輕微的“劈啪”響,更襯得四下寂靜。
他熟練地拆開火漆,抽出內裡的紙條。
這次的密報比以往似乎更詳細些,蠅頭小楷寫滿了窄小的紙麵,依舊是那個安插在隨行人員中的耳目所發。
胡惟庸就著明亮的燈光,逐字逐句,細細讀來。
信中提到,陛下近日興致頗高,幾乎日日與馬皇後、太子及隨行翰林學士們暢遊黃山諸峰,觀雲海,賞奇鬆,訪古刹。
甚至親自試了試新發現的溫泉。
對於政務,似乎全然放手,葉凡呈報的新政推行情況,陛下隻是偶爾過問幾句,聽聞“略有成效”便麵露微笑,不再深究。
對於地方士紳通過關係遞上的抱怨新政加重負擔的陳情,陛下覽後也隻是蹙眉歎息。
大多批轉給葉凡酌情處理,自己並未明確表態。
總體而言,密報認為,陛下心境閒適,頗有樂在其中之感,於具體朝政,顯是漸漸放權給了葉凡及地方官吏。
放下紙條,胡惟庸眉頭緊鎖,在書房內緩緩踱起步來。
燈火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牆壁和書架上,隨著他的走動而扭曲晃動。
“樂不思蜀……放權……”
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詞,心中疑竇叢生。
朱元璋,那個從濠州紅巾軍中廝殺出來,踩著無數屍骨登上至尊之位,對權力有著猛獸般直覺和掌控欲的洪武皇帝,真的會因為山水之樂,就如此輕易地將權柄下放?
尤其還是在他胡惟庸這個外人監國,葉凡那個寒門新貴在地方推行觸及根本利益之新政的敏感時期?
這不符合他對皇帝的認知。
那個人的猜忌,多疑,對權力的警惕,是刻在骨子裡的。
當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還剩幾個在朝堂上逍遙?
他胡惟庸自己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除了才乾,更多是因為時刻警醒,如履薄冰,從未真正讓皇帝感到威脅。
可這密報……
言之鑿鑿,細節詳儘。
皇帝遊山玩水的行程,對政務的輕描淡寫,甚至對士紳抱怨的無奈歎息。
都描繪得栩栩如生!
難道,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皇帝年歲漸長,精力不濟,又或許是被葉凡在黃山搞出的那些新政成效所迷惑,真的開始貪圖安逸,有心放權了?
若真如此……
那簡直是天賜良機!
他胡惟庸正可趁此機會,進一步鞏固權柄,清除異己,甚至……為將來做更充足的準備。
一絲幾乎要按捺不住的隱隱興奮,悄然爬上心頭。
但旋即,更深沉的疑慮和長久以來對那位開國帝王的畏懼,又像冰冷的潮水般湧上來,將那一絲興奮澆得透心涼。
不,不對!
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朱元璋不是宋徽宗,更不是陳後主。
他的放權,背後必然有著更深的目的,或者是陷阱?
就在他心緒翻騰,難以決斷之際,書房外再次傳來急促卻儘量放輕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管家帶著明顯緊張的聲音。
“相爺,有急報!”
“從南邊沿海,通過商會暗線傳來的。”
南邊沿海?
胡惟庸心中一凜,壓下紛亂的思緒,沉聲道:“進來!”
管家推門而入,臉色有些發白,手裡捏著一張普通商號用的便箋紙,墨跡似乎還未乾透。
“相爺,剛到的消息,我們的人在……在泉州港附近,似乎……似乎看到了左相葉凡的身影!”
“雖然隻是遠遠一瞥,不敢完全確定,但形貌特征頗為相似,而且行蹤低調,隻帶了少量隨從,不似公開巡視。”
“葉凡?!在泉州港?!”
胡惟庸隻覺得頭皮猛地一炸!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