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翻和周昕對視,都在對方的瞳孔深處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悸,以及一絲病態的慶幸。
“他娘的!”
周昕終於沒忍住,壓低聲音咒罵了一句,嗓音因為極致的情緒波動而發顫。
“這孫策小兒,果然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陰險!狡詐!無恥至極!”
“若不是……若不是那位鬱壯士及時戳穿了他,我跟你,還有這數萬弟兄,今夜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葬身魚腹!”
他說著,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樁上。
“哢嚓!”
堅硬的木樁竟被砸出一道裂痕,木屑飛濺。
那不是憤怒,是死亡擦肩而過後,劫後餘生的戰栗。
虞翻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位素來注重儀表的會稽名士,此刻也顧不上麵皮了。
他苦澀地搖了搖頭,聲音裡滿是無可奈何:“將軍,兵者,詭道也。我們確實是小覷了這位江東猛虎的後人。”
“此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玩得確實漂亮,其麾下必有高人輔佐。”
“高人?”周昕不服氣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有高人頂個屁用!他千算萬算,算得到他們的底牌被掀了嗎?”
“今夜,老子就要讓他看看,什麼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老子要把他的虎狼之師,統統變成水鬼,連人帶船,全都沉在這查瀆江裡!”
他的話語粗俗,卻透著一股源於絕對掌控的強大自信。
這種自信,來自於他們腳下這張已經編織完成的天羅地網。
虞翻點頭,眼神變得銳利:“將軍說的是。不過,此事確實是多虧了那位鬱壯士。”
他腦海中浮現出太守府內,那個叫鬱保四的漢子,在太守威逼利誘之下,依舊從容不迫的模樣。
那份淡然,絕非尋常人所能擁有。
“此等不世之功,不亞於陣前斬將!戰後,我等定要聯名向太守大人進言,重賞此人!”
“那是自然!”周昕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殘忍,“等老子砍了孫策的腦袋,就用他的頭顱給鬱壯士當酒器!哈哈哈!”
兩人相視一笑,殺機畢露,不再多言。
戰術、兵力、主將、進攻時間……敵人的所有底牌都已在手。
拿著這樣一副天胡的牌,若是還能輸,那真不如集體跳進這查瀆江喂魚。
周昕轉身,對著黑暗中一揮手,幾名傳令兵如鬼魅般湊了過來。
“傳令!所有弓箭手,再檢查一遍弓弦火箭!聽我號令,敵船入江心,就用火箭把這江麵給老子照得亮如白晝!自由射擊,不必吝惜箭矢!”
“告訴岸邊的長槍手,把身子都給老子壓低了!誰敢提前露頭,軍法處置!等他們上岸,腳跟還沒站穩,就給老子狠狠地捅穿!”
“水裡的漁網和鐵蒺藜呢?都確認無誤了?老子要他們一下船,腳底就開花!”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而無聲地傳達下去。
整個查瀆渡口,化作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張開了它布滿獠牙的巨口,靜靜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
半個時辰,對於伏擊者和進攻者而言,同樣漫長。
當密林中的孫策抬起手,看了一眼天象,估摸著時間已到時,他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褪去,隻剩下冰冷的決斷。
他霍然起身,身上的甲胄在死寂中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
“周泰!潘璋!”
“末將在!”
黑暗中,兩道魁梧的身影大步出列,單膝跪地,聲音沉雄,震得林中落葉簌簌而下。
孫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充滿了信任與期許。
“此戰,你二人為先鋒!”
“周泰為主,潘璋為副,我撥給你們五千精兵,皆是我軍百戰銳士!”
他上前一步,親手扶起二人,聲音無比鄭重。
“你們的任務,隻有一個!”
“不惜一切代價,一舉拿下對岸渡口,為我大軍撕開一道口子!”
“我不要膠著,不要纏鬥,我要的是雷霆一擊,摧枯拉朽!”
他抬手,直指對岸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你們出發後,我即刻親率中軍跟上!黃蓋將軍為左翼,淩操將軍為右翼,叔父坐鎮中央調度!”
“此戰,關乎我軍生死存亡,關乎江東未來基業!”
“隻許勝,不許敗!”
“主公放心!”周泰的聲音沙啞而堅定,那張布滿傷疤的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末將若不能拿下渡口,這顆頭顱,便留在查瀆江裡!”
“末將願立軍令狀!”潘璋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
“不破敵營,誓不為人!”
“好!”
孫策重重拍了拍兩人的肩膀。
“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他猛地轉身,鏘然一聲,拔出腰間古錠刀。
刀鋒在夜色下劃出一道森冷的弧線,直指江對岸。
“出發!”
“諾!”
周泰與潘璋轟然應諾,抱拳領命,轉身大步走向已經集結完畢的五千先鋒軍。
沒有戰前鼓動,沒有豪言壯語。
士兵們迅速而安靜地登上早已備好的蒙衝、走舸。
船夫們奮力劃槳,沒有號子,隻有壓抑的喘息和船槳切入水麵時那單調的“嘩嘩”聲。
一艘艘戰船,像一群沉默的黑色怪魚,悄無聲息地滑出林邊的陰影。
它們融入廣闊而漆黑的江麵,沒有激起半點多餘的浪花。
它們的目標,是彼岸那片看似沉睡的營寨。
一往無前,帶著死亡的決絕。
孫策佇立岸邊,手握著冰冷的刀柄,凝視著那一片片漸漸被黑暗吞噬的船影。
江風陰冷,裹挾著濃重的水腥氣,吹打在每個士兵緊繃的臉上。
船行無聲。
隻有船夫們竭力壓抑的沉重喘息,以及船槳劃破漆黑江水時,那單調而催命的“嘩嘩”聲。
一艘艘蒙衝、走舸駛出岸邊密林的陰影,悄然融入廣闊無垠的墨色江麵,像一群潛行的水鬼。
周泰立於船首,身軀在風中巋然不動,任由戰袍被吹得狂舞作響。
夜色將他那張布滿傷疤的麵龐雕刻得冷硬如鐵。
唯獨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幽光,那是屬於捕食者的眼神。
他身旁的潘璋則顯得更為亢奮。
他緊握著刀柄,手背上虯結的青筋一跳一跳,一雙眼睛死死鎖住對岸那片模糊的輪廓,呼吸都粗重了許多。
他們是孫策手中最快的刀,最利的矛。
他們的使命,就是在敵人驚恐的尖叫聲中,撕開最堅固的防線。
在他們看來,今夜,理應如此。
船隊破水而行,對岸渡口的輪廓在視野中逐漸放大、清晰。
幾點零星的火光在風中搖曳,明滅不定。
忽然,那幾點火光劇烈地晃動起來,隨即,幾聲淒厲的尖叫劃破了夜的死寂。
“敵襲!是孫策的船!”
“快跑啊——!”
幾個負責瞭望的王朗軍哨兵,從簡陋的哨塔上連滾帶爬地衝下,丟盔棄甲,一頭紮進營寨深處,身影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