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約十年前,在羅斯諾紀元1139年的秋天,扶桑島上也有事發生。
那時秋櫻隨風掛上枝頭,在還算晴美的陽光裡綻放。樹下,梨木修築的小屋子外,黑澤淵和仲代離麵對麵坐下。
所有人都說,仲代離在成為扶桑島島主後因病身故。但這並非真相,仲代離確實生病了,但他相當長壽,直到須發皆白、長髯過腹也還活著。
但對普通人來說,這也已經到極限了。黑澤淵抬手給師父倒水,熱水從塗了防水塗料的壺中湧出,在碗裡散出熱氣。
他們身後屋子雖是梨木,卻保留著木料原色。屋子裡既無地毯,也無壁紙或地板的裝潢。隻有一把木掃帚、幾塊抹布和幾張草簾,用來保持屋子乾淨。
黑澤淵對此並不奇怪。島上的人都住木房子,有些甚至是泥土牆。這屋子已經是很好的了,而且很寬敞。
“師父。”他微微低頭,雙手將碗奉上。仲代離接過碗,呼呼吹著氣。
見師父沉默,黑澤淵便說起話來。島主的弟子們並不是隻悶頭學藝,他們要經常往返於人國,幫助村民賣貨什麼的。所以弟子們對外麵的世界也有所了解。
“特裡爾帝國的皇城十分豪華,師父。我想找人買些大理石,把島上的房子好好翻修下。當然,也包括您的住處。”
黑澤淵這樣說。他那時還很年輕,無比憧憬那些華麗的東西。再回頭看看這泥巴地木頭房、還有漆都不上的茶具,他簡直要自慚形穢了。
師父隻是聽著,沒有回話。黑澤淵不自覺急了,不停勸師父說房子真的要翻新。但他找不到勸師父的理由,隻說這種舊房子住得太久,早該拆了。彆人家都鑲金帶彩了。
“然後呢?”師父說。
黑澤淵呆了下,說不出話。
“想修新房子很好,我也沒理由拒絕。可這小島上有多少資源?即使全部賣給人國,又能換取多少石料?”師父放下碗直視他,目光沉靜如水。
“你修的是房子,還是自己心中的欲望?”
黑澤淵低下頭。如果將身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最後還是不夠,他就會跟絕大多數人一樣日夜奔忙,變成普通打工族,把自己這一身武藝都荒廢了。
打工沒什麼不好的,但在工作與勞碌的儘頭,他所求的是自己本來就有的東西。即使那地方滿牆石料、滿屋金銀,人每天也隻睡七尺地而已。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起風了,師父抬頭看向簌簌跌落的秋櫻。這棟梨木房子也好,黑澤淵想要的豪華彆墅也罷,都沒有區彆。
這具身體隻需要保暖的容身之處,心卻被萬千誘惑引導,去爭奪本就多餘的東西。貪婪與怨恨便由此而生。
“去買點磚就行,沒必要專門追求奢侈風。”低頭,仲代離見他還懵著,輕歎口氣。
“所以你的理想狀態是當隻貓?”
歎了口氣,瑪蒂爾達在校外行道椅上坐下。阿爾羅德斯站在她身前,抱著那隻貓。它喵了一聲,算是回應。
“好可愛!”阿爾羅德斯沒忍住,不停捏著它的肉墊。
“確實很可愛啦。”瑪蒂爾達也上手摸它頭。不管怎麼摸都不哈人,也不會用肉墊拍人,絕世好貓了。
許多人低估了得到神之甲承認的難度。它的硬性要求是空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就是不因名利財帛動心,不因自身困頓動怒,無欲無求。
是的,它要求持有者有苦行僧的品德,最好連人都不想做。因為你什麼都不想要,甚至隻想當個貓,原罪理論在你身上當然就說不通了。神之甲就認可你了。
但這並非心灰意冷自願放棄競爭,然後騙自己說“我什麼都不需要”,而是看破本質後退出了人類社會的遊戲。
壽命有儘,而爭權奪利無儘。黑澤淵比他們幾個都聰明,所以他早早退出了遊戲。
同一年,在秋櫻全部凋謝的日子裡,仲代離死去了。
遵照師父遺囑,黑澤淵隨便挖個坑埋葬了他。沒有棺木,不擺隨葬品,也不立碑著書。和他一起下葬的是神之甲,在另一處墓室中,有專門的機關用來取出它。
那時黑澤淵還不理解師父,隻是師父對他既有養育之恩,又有傳道授業解惑之實,他不敢違背師父意思。但很快他就懂了。
“隻要看過就知道了,”幾年前,剛工作不久的黑澤淵給未婚妻起通訊,“人國既不是沒錢,也不是沒糧。”
“我是說,他們有讓大部分人過好生活的能力,卻沒有這麼乾。”
因為人類無法克服自己的劣根性。想妻妾成群、想獨占鼇頭、想成為某個領域的唯一神。為此欺騙、打壓乃至殺人。
人類史毫無意義,那隻是人類不斷內鬥的曆史。富裕華麗不代表優越,貧賤卑微也不代表野蠻。黑澤淵現在知道了。
“然後呢?”一如數年前的師父那樣,新葉繁朝他歪了下頭,問他。
“所以我不會替他們賣命。”黑澤淵宣布。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相信的善,那就是讓蓋爾安全地活著。不管要在人國工作多久,他的首要目標都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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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方略,但我想稍作修改。”新葉繁聳聳肩,“把工資攢下來怎麼樣?我們的小島肯定用得上。”
黑澤淵比了個ok的手勢,沒再說話。
新葉繁沒告訴他的是,神之甲至今還在綻放微光。這說明巨龍薩斯坦並未真正死去,神器仍然在等待它的新任使用者。
現階段的黑澤淵還隻是不著相。他看穿了人國的貧富真相,知道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製度、選擇與方向,而不是這兩批人各自的本質。所以他不會戴著有色眼鏡看人。
幾年後,神之甲被黑澤淵帶出墓室,搬回了聖詩教堂。
在神器選定儀式前夜,蓋爾身穿白金法袍,獨自站在布置好的場地裡。他正抬頭仰望月亮,但黑澤淵知道他沒心情賞月。
所以黑澤淵走進場地。月光從彩色玻璃窗照進來,讓許多淺淡的彩色虛影呈長方形落下,被黑澤淵的影子劃開。他故意踩出腳步聲,好讓蓋爾意識到有人來了。
“你有什麼事?”蓋爾果然回頭問他。
黑澤淵徑直走到他身側,肩上束甲白繩在彩色影子下晃動:“能談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