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忠隻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道驚雷狠狠劈中,瞬間一片空白。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隻有那雙曾經死寂無波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碎裂,然後,被一種滾燙的、洶湧的情緒所填滿。
那名年輕官員看到他這副呆滯的模樣,撇了撇嘴,不耐煩地說道:“喂,看完了沒有?看完了就趕緊去收拾東西滾蛋。彆在這兒礙眼了。也不知道總統閣下是怎麼想的,居然會想起你這麼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看到,眼前這個如岩石般沉默堅硬的老人,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竟然有兩行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
不是無聲的哽咽,而是壓抑了兩年之久的、所有恥辱、悔恨、絕望和痛苦的徹底爆發。
“呃啊——!”
李世忠猛地仰起頭,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
那聲音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愴,和一種失而複得的狂喜。
他哭了。像個孩子一樣,毫無顧忌地嚎啕大哭。
周圍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這個比石頭還硬的老頭,流過一滴眼淚。
李世忠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目光。
他用那隻顫抖的手,將那份電報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貴的聖物。
她還記得我。
她沒有放棄我。
國家需要我,總統閣下……需要我!
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的力量,從他那顆幾乎已經死去的心臟裡,重新迸發出來,傳遍四肢百骸。
他猛地擦乾臉上的淚水,那雙渾濁的眼睛,在這一刻,重新變得明亮、銳利,充滿了火焰般的意誌。
他看也不看那名目瞪口呆的年輕官員,轉身大步走向自己那間破爛的工棚。他沒有什麼東西好收拾的,他的一切,都在兩年前被剝奪了。
他隻是從床板下,摸出了一件被他用油布小心包裹著的東西。
那是一套早已不再合身的、雪白的海軍元帥製服。
雖然有些發黃,但依舊被他擦拭得一塵不染。
他脫下身上那件破爛的囚服,將這套象征著他畢生榮耀與恥辱的製服,重新穿在了身上。
然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工棚,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徑直走向港口深處,那片屬於海軍艦隊的禁區。
“站住!軍事禁區,閒人免進!”碼頭的衛兵舉槍攔住了他。
李世忠沒有停下腳步,他隻是抬起頭,用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名年輕的衛兵。
“炎黃共和國,李世忠。”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奉總統閣下之命,前往歐羅巴前線報道!”
說完,他從衛兵的身邊徑直走過,走向那艘即將啟航的、共和國最新式的“暴風”級驅逐艦。
衛兵愣在原地,看著那個雖然衣衫不合體、卻依舊挺拔如鬆的背影,一時間,竟忘了阻攔。
因為他從那個背影上,感受到了一種他隻在傳說中的開國將領身上,才感受過的東西。
那是一種,百死不悔的決絕,和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情。
……
二十天後。
當“暴風”級驅逐艦那飽經風霜的艦艏,如同利刃般劃破諾曼港鉛灰色的海麵時,李世忠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座被戰爭摧殘得滿目瘡痍的廢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為之一振。
港口非但沒有絲毫的頹敗,反而呈現出一種近乎畸形的繁榮與忙碌。
無數的龍門吊如鋼鐵森林般矗立,不知疲倦地將一箱箱軍火物資從巨型運輸船上吊起,再精準地投放到一列列冒著濃濃白煙的蒸汽火車上。
鐵軌如蛛網般鋪滿了整個港區,延伸向大陸深處,將戰爭的血液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前線。
碼頭上,隨處可見膚色各異、衣衫襤褸的勞工,在手持步槍的士兵監視下,沉默而麻木地勞作。
這裡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巨大、高效、且冷酷無情的戰爭堡壘。
李世忠站在甲板上,任由凜冽的海風吹拂著他身上那件已經明顯不合體的元帥製服。
二十天的海上航行,並未讓他感到絲毫疲憊,反而像是一場漫長的齋戒與洗禮,讓他將過去兩年的屈辱與沉淪徹底滌蕩乾淨。
他那顆幾乎已經死去的心,在踏上這片土地的瞬間,重新充滿了火焰。
“李將軍,總統閣下已在旗艦等候多時。”一名年輕的海軍校官恭敬地走到他身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世忠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隻是最後看了一眼這片繁忙得令人心悸的港口,然後邁開沉穩的步伐,踏上了那艘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開拓者”號巡洋艦。
艦橋內,一如他記憶中的那般整潔、肅穆,充滿了鋼鐵與秩序的味道。
隻是那張巨大的沙盤,已經從朝和四島,換成了他聞所未聞的、名為“歐羅巴”的陌生大陸。
沙盤前,那個纖細卻仿佛能撐起整個世界的背影,正靜靜地矗立著。
李世忠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大步上前。
在距離沐瑤三步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然後,沒有任何猶豫,雙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鋼製甲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他低下那顆花白的頭顱,將額頭緊緊地貼在自己交疊的手背上,用一種近乎哽咽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罪臣,李世忠,叩見總統閣下!”
這一跪,是他壓抑了兩年的懺悔。
這一跪,是他失而複得的忠誠。
這一跪,是他將自己剩下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獻祭於前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