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了。
黎明的第一縷光,如同一柄鋒利的金劍,刺破了萊茵河穀纏繞了一夜的濃霧,卻驅不散西斯古城堡上空那凝重如鉛的陰雲。
蘭尼斯特廣場,這座見證了無數次加冕與慶典的古老廣場,今日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恐懼與期待的詭異氛圍所籠罩。
廣場中央,一座由浸透了油脂的橡木搭成的、足有三丈高的巨大柴堆,如同一頭猙獰的巨獸,沉默地等待著祭品。柴堆頂端,一個巨大的十字形刑架,高高聳立,直指蒼穹。
天還未完全亮透,廣場四周便已是人山人海。從西斯古城堡逃出來的貴族、大臣,到附近城鎮聞訊趕來的市民、農夫,所有人都聚集在這裡。他們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生怕錯過這千年難遇的一幕——公開處決一位曾經的聖女。
他們的臉上,表情複雜。有對“異端”的切齒痛恨,有對即將到來的血腥場麵的病態興奮,有對神明被褻瀆的隱秘恐懼,更多的,則是一種茫然。他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他們隻知道,今天,一個時代將要被當眾焚燒。
“來了!他們來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廣場的入口處。
一隊身著黑色甲胄、麵覆鬼首的炎黃共和國士兵,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如一柄黑色的利劍,劈開了擁擠的人潮。他們肅殺的氣場,讓周圍的喧囂瞬間平息,隻剩下壓抑的呼吸聲。
在他們的押送下,艾可裡裡緩緩地走了出來。
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的白色麻布長袍,金色的長發被簡單地束在腦後。經過一夜的修複,她身上的槍傷已經結痂,隻是臉色依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赤著雙足,腳踝上扣著沉重的鐐銬,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的拖拽聲。
但她的身姿,依舊挺拔。她的神情,平靜得宛如一汪不起波瀾的深潭。那雙灰白色的眼眸,掃過周圍一張張或憎惡、或恐懼、或麻木的臉,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她像一個局外人,在觀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戲劇。
在廣場另一側的高台上,沐瑤、伊麗莎白,以及路易十九等一眾歐羅巴舊貴族,早已等候在那裡。
沐瑤依舊是一身筆挺的黑色戎裝,她平靜地注視著被押上柴堆的艾可裡裡,目光深邃,無人能看透她的想法。
伊麗莎白則換上了一襲象征權力的深黑色長裙,頭上戴著那頂鑲嵌著藍寶石的荊棘冠冕。她看著艾可裡裡,看著這個與她同樣身為女性,卻走向了完全不同命運的少女,灰藍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當艾可裡裡被衛兵用粗大的鐵鏈,高高地綁縛在十字架上時,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壓抑的騷動。
就是這個女人,昨天在議事大廳裡,像魔鬼一樣屠殺了數十名忠誠的騎士和衛兵。
就是這個女人,被國王們親口指認為“帶來毀滅的異端”。
“燒死她!”
“燒死這個惡魔!”
零星的叫喊聲響起,很快便彙成了一股聲勢浩大的浪潮。人們揮舞著拳頭,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那個被縛的少女,仿佛要用這種方式,來徹底洗刷掉自己曾經的信仰,向新的統治者,獻上自己的忠誠。
艾可裡裡對這一切充耳不聞。
她隻是抬起頭,目光越過下方攢動的人頭,越過那些醜陋的嘴臉,最終,落在了高台之上,那個黑色的身影上。
四目相對。
跨越了生與死,跨越了信仰與現實。
在這一刻,艾可裡裡忽然笑了。
那是一個無比釋然的、乾淨的微笑。
她想起了那個噩夢。夢裡,她也是這樣被綁在火刑架上,那個女魔頭就站在不遠處,用一種悲憫又嘲弄的眼神看著她。
原來,神啟預示的,不是她的結局,而是她的選擇。
她可以選擇在恐懼與不甘中死去,成為一個為虛妄信仰而亡的殉道者。
她也可以選擇,在明悟與釋然中,親手為自己的時代,畫上一個句號。
她選擇了後者。
她看著沐瑤,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謝謝。
謝謝你,讓我看清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謝謝你,讓我從一場不屬於我的夢中,徹底醒來。
沐瑤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她身旁的伊麗莎白,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巨震。她不明白,這兩個本該是不死不休的敵人,為何在最後時刻,竟流露出一種近乎知己般的默契。
“行刑。”
沐瑤冰冷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了整個廣場。
衛兵高舉火把,將其扔向了柴堆。
呼——
浸透了油脂的橡木,瞬間被點燃!橘紅色的火焰,如一條貪婪的火蛇,迅速向上蔓延,很快便將整個柴堆吞噬。
烈焰升騰,滾滾的熱浪撲麵而來,讓前排的民眾都下意識地向後退去。
人們瞪大了眼睛,期待著看到那個“異端”在火焰中痛苦掙紮、哀嚎求饒的場麵。
然而,他們失望了。
火焰之中,艾可裡裡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慘叫。
她隻是安靜地靠在十字架上,閉上了眼睛,臉上甚至還帶著那抹淡淡的微笑,仿佛那吞噬她身體的不是灼熱的烈焰,而是溫暖的、包裹著她的光。
沒有痛苦,有的隻是解脫。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意識,仿佛脫離了肉體的束縛,回到了那個位於迷霧之海的聖島。
陽光明媚,海風和煦。
她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山村少女,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追逐著浪花。
沒有神啟,沒有聖劍,沒有戰爭,也沒有背叛。
隻有自由。
真好。
火焰,越燒越旺,衝天的火光,幾乎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了紅色。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他們沒有看到想象中的酷刑,反而看到了一幕近乎神聖的、詭異的畫麵。那個少女,在烈火中,宛如一尊正在涅槃的神像,安詳而又莊嚴。
這讓他們心中剛剛建立起來的“異端”認知,開始動搖,一種更深層次的、對未知的恐懼,悄然蔓延。
沐瑤靜靜地看著。
她知道,艾可裡裡已經死了。
死得,比她想象中,更體麵。
火,足足燒了半個時辰。
當最後一縷火焰熄滅,隻剩下一地焦黑的灰燼和滾滾的濃煙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煙霧散去,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幕,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巨大的十字刑架已被燒得焦黑,但依舊矗立。而在那本該空無一物的刑架上,竟還殘留著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