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九月,夜涼如水。
江湛此刻的心同樣沒什麼溫度,每一步都抬得十分沉重。
夜幕中的老宅,如同一張巨大的張開的網子,正等著他往裡鑽。
江宗寶倒是一派輕鬆,邊走邊說道:“二郎,其實郝表妹也挺好的,除了長得壯了些,醜了些,性子凶了些,其它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江湛默不作聲。
見他這個樣子,顯然還是不樂意,江宗寶又接著勸。
“想想你那個大嫂杜氏,當初一樣又醜又胖,你看如今多好看。說不定等郝表妹進了門,也能母豬變貂蟬,到時候你可就有福了。”
“是麼?”江湛笑了笑,“既然如此,堂哥你怎麼不娶?”
江宗寶哽住了:“……”
他當然不能娶了,郝金枝是個什麼樣的的身板子,自己又是個什麼樣的身板子,那家夥一壓下來,自己都能去掉半條命。
再說了,續娶不得娶個漂亮的?再怎麼樣也不能比秦氏差吧。
“哎,我倒是想,隻是你堂嫂才剛過世沒多久,我要是這麼快就再娶,人家指不定在背後怎麼戳我的脊梁骨呢。”
江湛嘲諷地勾了勾唇,沒再接話。
不過一刻鐘就到了老宅,曹氏提著燈過來開門。
“二郎來了?”曹氏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這會子倒是和藹可親了許多,“你祖母正等著呢,趕緊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她越是這樣,江湛就越是覺得可疑。
不過來都來了,肯定是要進去的。
江湛叫了聲大伯母,然後便抬腳進了屋。
屋子裡黑黢黢,靜悄悄的,一點人氣兒都沒有,仿佛一間鬼宅。
鬼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二郎,你進來。”正屋裡響起了幾聲咳嗽,閻婆子蒼老的聲音傳到了江湛的耳朵裡。
江湛掀開布簾子走了進去。
閻婆子斜躺在鏤空紅木床上,額頭上綁著一條抹額,神情憔悴,有氣無力。
床前擺著一張凳子。
江湛走近前,語氣關切,“祖母生了什麼病?可看過大夫了?”
“這大晚上的,去哪裡找大夫。”閻婆子歎了口氣,說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村兒就隻有一個古大夫,早先被你大嫂杜氏送進牢裡去了,如今村裡人有個什麼頭疼腦熱的,都非得去鎮上醫館不可,實在是不太方便。”
江湛哦了聲,“祖母說的是,古大夫自己罪有應得也就罷了,還害慘了咱們村,隻讓他坐牢確實太便宜他了。”
咳咳,閻婆子劇烈咳嗽起來。
這小白眼兒狼是聽不懂人話吧?她是那個意思嗎?她那眼藥明明是給杜氏上的好不好?
閻婆子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指著那凳子道:“你坐吧,咱祖孫倆好好嘮嘮。”
江湛聽話地坐了下來,率先提起了話頭。
“聽堂哥說,祖母知道我娘的來曆?”
“是知道一點,你長大了,也出息了,有些事也該告訴你了。”閻婆子頓了頓才繼續往下說,“你娘……其實是奴婢出身。”
奴婢?江湛猛地一抬眼。
他不信。
娘雖然沒有了之前的記憶,但她琴棋書畫樣樣都會,雖然談不上十分精通,但看得出來受過專門的教導。
有哪家主子會為了一個奴婢這樣大費周章?
閻婆子眯起了老眼,開始回憶當年的事。
那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鳳熹九年,那年江墨年十七歲,已經開始嶄露頭角,在縣試,府試和院試中連考第一,也就是俗稱的小三元。
那年家裡的門檻都被媒婆踩爛了,許多人爭著搶著要跟江家結親。
連秀山書院的山長都屬意他,想定下這個乘龍快婿。
誰知道有一天,江墨年突然從外麵領回了一個臟兮兮滿身是傷的姑娘,說是從人牙子手裡買下來的。
那姑娘隻知道自己姓蘇,但是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士,怎麼到人牙子手裡的,通通不記得。
她本來是想逃跑的,結果被人牙子抓住了,差點被打死。
江墨年碰巧撞見,於心不忍,於是救了她。
人牙子告訴江墨年,說那姑娘是個大戶人家的奴婢,手腳勤快得很,隻是因為犯了錯才被主子給發賣了。
後來那姑娘就住在了江家,兩個年輕人日久生情,便成了親。
再之後的事江湛也都知道了。
爹給娘取了個名字叫玉蟬,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
爹總笑著說,蟬是不會死的,即便冬天埋於地下,待到春暖花開之時,便是重生之日。
可惜娘終究是死了……
江湛努力把心中的思念和哀傷淡去,站起身來,“多謝祖母告訴我這一切,天色已然不早,我就不打擾祖母休息,先回去了。”
說著轉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