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管家送來的那袋銀霜炭,果然如他所言,成了這寒冬裡最實在的依靠。接下來的幾日,儘管北風依舊在破窗縫隙間嗚咽嘶吼,但這間小小的破屋,總算有了一隅抵禦嚴寒的堡壘。炭盆裡跳躍的橙黃色火焰,不僅驅散了物理上的寒冷,更像是一點微弱卻堅定的心燈,勉強照亮了母女倆晦暗的前路。
然而,炭火終會燃儘,米缸裡的米,籃子裡的醃肉,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減少。那包精致的桂花糕,瑩瑩隻舍得吃了兩塊,剩下的便被林婉貞仔細收好,留著給女兒偶爾打牙祭,或者,萬一遇上更艱難的時候。
溫暖暫時驅散了凍餒的恐懼,但另一種焦慮——對坐吃山空的恐懼,更具體地說,是對“錢”的渴望,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林婉貞的心頭。齊家的接濟是雪中送炭,是恩情,卻不能是依賴,更不能是長久之計。趙坤的陰影如同懸頂之劍,齊家的暗中相助已是冒險,她必須儘快找到自己能立足、能養活女兒的法子。
她環顧這間除了炕、炭盆和幾個破舊箱籠外幾乎一無所有的屋子,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幾塊從舊貨攤淘來的廉價布料和那套粗劣的針線上。替人縫補漿洗,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可能做到的營生。
這個念頭,對於曾經的莫家主母而言,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諷刺。曾幾何時,她指尖觸碰的是最上等的蘇杭綢緞、海外舶來的蕾絲花邊,她需要斟酌的隻是一件新旗袍的款式、一套床幔的繡樣,自有專門的裁縫和繡娘將她的意願變為現實。而今,她卻要依靠這最原始的女紅手藝,去換取幾個沾著汗漬和塵土的銅板。
心裡那點殘存的、屬於過往身份的驕傲,像細針一樣輕輕刺了她一下,帶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的痛楚。但當她看到瑩瑩蹲在炭盆邊,用一根小樹枝小心翼翼地撥弄著炭火,小臉被映得紅撲撲,眼神專注而滿足時,那點痛楚便迅速被更強大的母性本能壓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幾塊布料攤在炕上。布料質地粗糙,顏色也灰撲撲的,是底層百姓最常見的家織土布。她拿起針,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指尖昨日被針紮破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她定了定神,開始穿針引線。
第一針落下,動作還有些生疏和遲疑。針腳不夠勻稱,線路也有些歪斜。她皺了皺眉,拆掉,重來。第二針,第三針……她強迫自己摒棄所有雜念,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方寸之間。漸漸地,那種久遠記憶裡的、少女時代也曾被嚴格要求過的女紅基本功,似乎一點點從身體深處蘇醒過來。針起針落,變得沉穩了許多。
瑩瑩好奇地湊過來,安靜地看著母親飛針走線。“娘,你在做什麼?”
“娘在練習縫補。”林婉貞沒有抬頭,聲音溫和,“等娘手藝好些,就能幫鄰居們補衣服,換點錢,給瑩瑩買米買肉吃。”
“瑩瑩也能幫娘嗎?”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林婉貞心中酸軟,放下針線,摸了摸女兒細軟的頭發:“瑩瑩還小,等瑩瑩再長大些,娘教你。現在,瑩瑩乖乖的,不吵娘,就是幫娘最大的忙了。”
瑩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果然不再說話,隻是挨著母親坐下,雙手托著腮,安安靜靜地看著。
練習了半日,林婉貞覺得手腕有些發酸,但看著炕上那塊被她反複拆縫、最終針腳變得細密整齊不少的布片,心裡終於有了一點微弱的底氣。她決定走出這間小屋,去真正嘗試一下。
她將瑩瑩裹得嚴嚴實實,自己也穿上那件最厚實、儘管已洗得發白的舊棉袍,用一塊素色頭巾包住了頭發,隻露出一雙眼睛。她對著牆上唯一一塊模糊不清的碎鏡片照了照,鏡中那個麵色蒼白、衣著寒酸的婦人,陌生得讓她心悸。她深吸一口氣,拉起女兒的手,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棚戶區的白天,是另一種樣貌。夜晚的寂靜被各種生存的喧囂取代。狹窄泥濘的巷道兩旁,擠挨著低矮破敗的棚屋,空氣中混雜著煤煙、汙水和廉價食物的複雜氣味。女人們聚在門口,一邊做著零活,一邊高聲談論著家長裡短;男人們大多外出謀生,偶爾有幾個閒漢蹲在牆角曬太陽,目光渾濁地打量著過往行人;孩子們則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在巷子裡追逐打鬨,臉上掛著鼻涕和灰塵。
林婉貞牽著瑩瑩,走在這樣的環境中,隻覺得渾身不自在。那些毫不掩飾的打量目光,那些粗俗直白的談笑,都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試圖維持一點殘存的體麵,但這姿態在這環境裡,反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走到一處相對開闊的、類似水井邊的空地,這裡聚集了不少洗衣、擇菜的女人。她猶豫了片刻,鼓足勇氣,走到一位看起來麵相還算和善的大嬸麵前,微微頷首,聲音儘量放得平穩:“這位大嫂,打擾了。請問……您知道這附近,可有需要縫補衣物的人家嗎?我……我可以做些簡單的縫補活兒,工錢好商量。”
那大嬸停下搓洗衣物的手,抬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審視。“新搬來的?”她嗓門很大,引得旁邊幾個女人也看了過來。
林婉貞點點頭:“是,剛搬來不久。”
“瞧著麵生,也不像咱這地界的人。”另一個瘦削的婦人插嘴道,語氣帶著幾分刻薄,“細皮嫩肉的,會做針線?”
林婉貞臉上有些發燙,但還是維持著禮貌:“略懂一些,簡單的縫補應該可以勝任。”
最先開口的大嬸用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指了指旁邊木盆裡一件明顯破了好幾個洞的舊夾襖:“喏,我家那口子的襖子,胳膊肘、肩膀都磨破了,你要不試試?補好了,給你兩個銅板。”
兩個銅板,還不夠買一小把青菜。林婉貞心裡清楚這價格壓得極低,但她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她需要這第一個機會,需要證明自己。
“好。”她應承下來,接過那件散發著汗味和煙味的舊夾襖。
沒有合適的地方,她隻能就著水井邊的石台,蹲下身來。她從隨身帶的舊布包裡拿出針線,仔細看了看破洞的位置和大小,然後選擇合適的布頭(是她練習用的那些廉價布料剪下來的),開始飛針走線。
周圍的女人們起初還帶著看熱鬨的心態,但很快,她們的目光就變了。隻見這個新來的女人,手指雖然白皙纖細,但動作卻異常沉穩利落。她下針精準,走線細密均勻,甚至還在破損處內側巧妙地襯了布,讓補丁更加牢固耐用。她補得極其認真,仿佛不是在修補一件破舊的勞工衣服,而是在完成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幾個破洞都被補得妥妥帖帖,針腳藏在裡麵,外麵看去,隻有幾塊顏色相近、縫合細密的補丁,竟比她們平日胡亂打上的補丁要整齊美觀得多。
那大嬸拿起夾襖,裡外看了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哎呦,真沒看出來,你這手藝可以啊!比街口那個專給人補衣服的王婆子補得還好!”
旁邊幾個女人也圍過來看,嘖嘖稱奇。
“這針腳,真勻稱!”
“瞧瞧這襯布,想得真周到,肯定耐磨。”
“這位妹子,你以前是乾啥的?這可不像是生手。”
林婉貞垂下眼睫,輕聲解釋道:“以前……在家裡也常做些針線。”她避重就輕。
“兩個銅板太虧了你了!”那大嬸倒是爽快,從懷裡摸出三個銅板,塞到林婉貞手裡,“拿著!以後我家有要補的衣服,還找你!”
“謝謝大嫂。”林婉貞接過那三枚還帶著體溫的銅板,掌心被硌得微微發疼,心裡卻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這是她靠自己的雙手,在這陌生的、艱難的環境裡,掙到的第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