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雲提出的比試,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彩華繡坊這方不算太大的池塘,激起的漣漪層層擴散,攪動了每一個人的心緒。前廳裡短暫的寂靜之後,是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和目光交換。五百件長期訂單!這不僅是巨大的經濟利益,更是繡坊在滬上立足、甚至揚名立萬的絕佳機會。
錢掌櫃的激動幾乎溢於言表,他搓著手,臉上堆滿了笑,仿佛已經看到白花花的銀元和繡坊金字招牌交相輝映的未來。“齊先生高見!此法甚好,甚好!既能彰顯我彩華繡坊的實力,又能激勵繡娘們精益求精!王師傅,阿貝,你們可要好好準備,務必拿出看家本領來!”他這話,既是對兩人的鼓勵,也是無形的壓力。
王師傅冷哼一聲,花白的眉毛下,一雙銳眼掃過貝貝,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輕慢。“老夫鑽研繡藝數十載,什麼風浪沒見過。齊先生既然出了題,老夫自當全力以赴,讓某些人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刺繡底蘊,什麼是經得起推敲的功夫!”他將“底蘊”和“功夫”咬得極重,像是在宣示某種不容挑戰的權威。
貝貝感到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手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她知道自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退一步,不僅是個人聲譽掃地,更可能讓這難得的機會從繡坊指尖溜走,她承擔不起這個責任。進一步,則是與繡坊最負盛名的老師傅正麵交鋒,勝算幾何,她心中並無十足把握。然而,齊嘯雲那雙深邃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激賞,以及他話語中“證明你繡法的價值”的期許,像是一簇微小的火苗,點燃了她骨子裡那份不願服輸的倔強。
她再次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對著齊嘯雲和錢掌櫃,也像是給自己打氣般,清晰地說道:“貝貝定當竭儘全力,不負所托。”
齊嘯雲微微頷首,對兩人的反應似乎早在預料之中。他不再多言,示意隨從取來紙筆,略一沉吟,便揮毫寫下了比試的題目。墨跡淋漓,是四個字——“秋意深淺”。
“題材不限具體物象,但需緊扣‘秋意’,體現‘深淺’之變化。尺寸限為二尺見方。五日後的這個時辰,我攜友人來此品評。”他放下筆,目光掃過王師傅和貝貝,“二位,可還有疑問?”
題目看似寬泛,實則極考功力。“秋意”是意境,“深淺”是層次,既要捕捉秋天的神韻,又要在色彩、構圖、乃至針法上展現出豐富的層次感。這並非簡單繡一幅秋景圖就能應付的。
王師傅撚著胡須,沉吟片刻,眼中已有了計較。他浸淫傳統題材多年,《秋菊傲霜》、《楓紅如火》、《桂子飄香》之類的主題信手拈來,隻需在構圖和色彩濃淡上稍作文章,便可應對“深淺”之題。他自信地搖了搖頭:“老夫沒有疑問。”
貝貝卻盯著那四個字,心中念頭飛轉。秋意……不僅僅是豐收的金黃,也不僅僅是凋零的枯寂。它可以是午後陽光穿透稀疏梧葉投下的斑駁光影,可以是晨霧籠罩下蘆葦蕩的朦朧層次,可以是雨後庭院石階上青苔與落葉交織的濕潤色彩,也可以是夜深時月光如水的清冷與孤寂……她想起家鄉水邊的秋日,那種浸潤在骨子裡的、帶著水汽的、變幻莫測的秋的韻味。一個模糊的構思開始在她腦海中成形。
“我也沒有疑問。”貝貝抬起頭,目光恢複了平日的沉靜。
“好。”齊嘯雲乾脆利落,“那便五日後見分曉。”他朝錢掌櫃略一頷首,便帶著隨從轉身離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後,卻留下了一室久久不散的緊張空氣。
比試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繡坊的每一個角落。工作間裡再也無法維持之前的平靜,繡娘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話題的中心自然是這場突如其來的較量。
“王師傅定然是贏定了!他那手雙麵繡和套針功夫,可是咱們繡坊一絕!”
“是啊,阿貝那繡法雖然新奇,但終究是野路子,上不得大台麵吧?”
“也未必,齊少東家不是誇她的繡法有現代感嗎?說不定……”
“噓!小聲點,王師傅看過來了!”
……
張嬸趁著給貝貝送新繃架的機會,悄悄塞給她一小包上好的鬆江棉線,低聲道:“阿貝,彆怕,好好繡!你那幅荷花圖我看了,靈得很!王師傅手藝是好,但太老派,齊先生那樣的年輕人,未必真心喜歡。你就按你自己的路子走!”她拍了拍貝貝的手背,傳遞過來一絲溫暖的鼓勵。
貝貝感激地點點頭:“謝謝張嬸,我曉得了。”
然而,壓力無處不在。王師傅那邊,立刻有兩個平日與他交好的繡娘主動幫忙,負責繃架、選料、分線等雜務,讓他能專心構思和施展核心技藝。而貝貝這邊,除了張嬸偶爾的關照,其他人大多持觀望態度,甚至有人帶著看熱鬨的心態。她必須獨自完成所有準備工作。
首要難題是絲線。她構思的畫麵需要極其細膩微妙的色彩過渡,對絲線的品質和顏色種類要求極高。繡坊庫存的絲線雖全,但一些特殊的、介於兩種標準色之間的中間色,卻需要她自己動手暈染。這需要時間和技巧,更要命的是,好的染料價格不菲。錢掌櫃雖然支持比試,但在資源分配上,顯然更傾向於王師傅,撥給貝貝的染料和輔料隻是標準份例。
貝貝摸了摸貼身藏著的、僅剩不多的幾塊銀元,那是她省吃儉用攢下來準備寄回家的。她一咬牙,決定自己掏錢去滬上最大的“瑞彩軒”購買一些珍稀的植物和礦物染料。這件事,她做得極其隱秘,不想被人詬病借助外力,也不想讓錢掌櫃難堪。
另一個難題是時間。五日,要完成一幅二尺見方的精品繡畫,對於任何繡娘來說都是極緊張的。這意味著她需要爭分奪秒,甚至挑燈夜戰。繡坊有規定,入夜後不得留人,以防火災。貝貝隻好央求管理雜役的婆子,允許她晚上在住處(繡坊後院一間狹小的雜物房改造的宿舍)就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繼續工作。煤油燈煙氣大,光線搖曳,對眼睛是極大的損耗,但她彆無選擇。
就在貝貝為染料和光線發愁時,齊嘯雲那邊,也並非全無動靜。
比試定下的第二天下午,齊嘯雲的一名貼身小廝來到了繡坊,沒有驚動太多人,隻說是奉少東家之命,送些“潤喉的秋梨膏”給錢掌櫃和兩位參與比試的師傅,“聊表心意,望二位保重身體,方能出精品”。給王師傅和貝貝的禮盒一模一樣,並無偏頗。
然而,當貝貝打開那個精致的紫檀木小盒時,卻發現除了兩罐上好的秋梨膏,盒底還靜靜躺著幾小包用桑皮紙仔細包好的東西。她好奇地打開一看,呼吸不由得一滯——正是她急需卻難以湊齊的幾種珍貴染料!靛青、蘇木紫、還有一小包極其難得的、用來調出特殊光澤的珍珠母粉!分量不多,卻足以解決她的燃眉之急。
沒有隻言片語,但用意不言自明。貝貝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是感激?是意外?還是……一種被看穿、被關照的微妙悸動?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那幾包染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怎麼會知道?是巧合,還是……他一直關注著她的困境?這個念頭讓她臉頰有些發燙,但隨即又被理智壓了下去。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無論如何,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她記下了。
與此同時,齊府書房內。
齊嘯雲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案後,聽著手下人的彙報。
“少爺,您讓查的那個莫貝貝,戶籍上顯示是蘇州城外莫家村人,父母是普通農戶莫老憨和莫沈氏。一個多月前獨自來滬,因一手好繡藝被彩華繡坊招收。背景看起來……很乾淨。”
“很乾淨?”齊嘯雲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若有所思,“一個普通農家,能培養出這樣靈氣逼人、繡法彆具一格的女兒?她那手刺繡,絕非尋常鄉野繡娘所能及。”他想到了貝貝那雙清澈卻帶著堅韌的眼睛,以及她提及“家鄉繡法”時那一閃而過的含糊。
“還有一事,”手下繼續道,“我們的人按照少爺的吩咐,暗中查訪十八年前莫家那場舊案可能涉及的遺孤線索時,在當年莫家老夫人身邊一個逃過一劫、後來隱姓埋名的老仆那裡,得到一個模糊的信息。他說莫家大小姐,也就是當年可能失蹤的那個女嬰,脖頸後靠近發際線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塊淺紅色的、形似蝴蝶的胎記。這隻是那老仆多年前依稀的印象,不敢確定,他也已在去年病故了。”
“蝴蝶胎記……”齊嘯雲低聲重複了一遍,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他揮了揮手,“繼續查,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另外,關注彩華繡坊那邊的動靜,尤其是……那位阿貝姑娘,確保比試公平,不要讓人暗中使絆子。”
“是,少爺。”
時間在緊張的籌備和飛針走線中飛速流逝。王師傅選擇了他最擅長的《秋菊圖》。他以墨綠和深褐色綢緞為底,運用精湛的套針和戧針技法,繡出形態各異的菊花,花瓣層層疊疊,色彩從花心的嫩黃到邊緣的蟹爪紫,過渡自然。又以細密的針腳繡出嶙峋的湖石和纏繞的秋藤,整幅作品工整富麗,構圖飽滿,充分展現了他紮實的功底和對傳統秋景的理解,菊花的“傲霜”之姿也暗合了“秋意”的品格寓意。
而貝貝的工作間(她幾乎把宿舍變成了臨時工作間),則彌漫著一種不同的氣息。她沒有選擇具體的花卉或景物,而是繡了一幅名為《秋塘暮色》的畫麵。底色選用了一種罕見的雨過天青色軟緞,模仿秋日雨後微暗的天空。畫麵下方,是大片虛實相間的蘆葦,她用自創的“撚絲暈色法”,將赭石、灰褐、枯黃、甚至一絲若有若無的藕荷色絲線撚合在一起,再以疏密不同的亂針繡出,遠遠望去,蘆葦叢在暮色中呈現出豐富的、朦朧的深淺變化,仿佛在微風中搖曳,帶著水汽的潤澤。
畫麵的焦點,是水麵上幾片將沉未沉的殘荷,以及被風吹皺的一圈圈漣漪。殘荷的葉片,邊緣已卷曲枯黃,卻仍帶著盛夏殘留的一絲韌勁,葉脈用極細的銀灰色絲線勾勒,在暮色中隱隱反光。水波的繡法更是精妙,她用了多種藍色、灰色、甚至加入了一絲絲極細的白色和珍珠母粉染成的微光絲線,以長短不一、方向多變的針法交錯刺繡,竟真的繡出了光線漸暗時,水麵那種深邃、流動、光影迷離的效果。整幅作品沒有鮮豔的色彩,沒有具體的象征物,卻完美捕捉了秋日黃昏池塘邊那種轉瞬即逝的、帶著淡淡寂寥與詩意的“深淺”意境,一種沉浸式的、情緒化的秋意。
這四天裡,貝貝幾乎是不眠不休。煤油燈熏得她眼睛發紅發澀,指尖被針紮破了無數次,纏上布條繼續繡。疲倦到極致時,她就會停下來,輕輕撫摸住胸前那半塊玉佩。說來也怪,每當她心緒不寧或倍感壓力時,那玉佩似乎真的會傳來一絲絲溫潤的暖意,仿佛在無聲地給予她力量。這感覺玄而又玄,卻真實地支撐著她。
第五日,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