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晨霧如紗。
阿貝將最後一把魚食撒進塘中,看著魚兒爭相搶食,激起圈圈漣漪。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十六歲的少女,身段已初現窈窕,常年勞作的緣故,肌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眉眼間帶著水鄉姑娘特有的清靈,但若細看,那挺著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又隱隱透著一股不同於尋常漁家女的執拗與韌性。
“阿貝!阿貝!”遠遠傳來小夥伴金鳳急促的呼喚聲。
阿貝抬頭,隻見金鳳提著裙擺,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臉上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快,快回去!你家來了好多人,穿著緞子衣裳,坐著大馬車來的!說是……說是從上海來的什麼齊家的人!”
“齊家?”阿貝心頭一跳。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養父母雖從未刻意提及,但她偶爾能從他們壓低聲音的交談、從他們看她時那混合著慈愛與憂慮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些碎片。她知道,自己並非莫老憨夫婦親生,也知道自己似乎與一個遙遠的、名為“上海”的大城市,以及一個姓“齊”的人家,有著某種關聯。那半塊被她用紅繩係著、貼身戴了十六年的冰涼玉佩,似乎就是這一切的證明。
她定了定神,放下魚簍,對金鳳道:“彆慌,我這就回去。”
莫家那間低矮的瓦房前,此刻已圍了不少看熱鬨的鄉鄰。一輛黑色的、擦得鋥亮的福特汽車停在不遠處,與這白牆黛瓦、小橋流水的景致格格不入。車前站著兩個穿著灰色短褂、神情精乾的男子,顯然是跟班的仆人。
阿貝撥開人群走進家門,堂屋裡,養父莫老憨搓著手,有些無措地站著,養母則緊緊攥著衣角,臉色發白。而坐在那張唯一的、略顯破舊的太師椅上的,是一位穿著藏青色杭綢長衫,外罩玄色緞麵馬褂的中年男子。他約莫五十上下年紀,麵容清臒,眼神銳利,手中捧著一杯茶,卻並未飲用,隻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葉,姿態從容,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見到阿貝進來,那男子的目光立刻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阿貝,快過來,”莫老憨連忙招呼,“這位是齊管家,從上海來的。”
齊管家放下茶盞,站起身,微微頷首,禮節周到卻透著疏離:“這位便是阿貝姑娘?”他的視線在阿貝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上掃過,最後停留在她那張雖不施粉黛卻難掩清麗的臉上,尤其是在她那雙清澈又帶著戒備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是我。”阿貝應道,聲音平穩,心裡卻如擂鼓。她能感覺到,這位齊管家的到來,恐怕要打破她十六年來平靜的生活了。
齊管家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小心地打開,裡麵竟是另外半塊玉佩!那玉質、紋路,與阿貝貼身戴著的那半塊,分明同出一源。
“阿貝姑娘,”齊管家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此玉一分為二,本是一對。一半應在你處,另一半,則由我家夫人保管。十六年前,滬上莫家遭難,雙珠失散,其一流落至此,由莫老哥夫婦好心收養。我家老爺夫人感念恩情,多年來一直暗中尋訪。近日方才確認姑娘下落。今日特派鄙人前來,一是為驗證玉佩,二是……奉夫人之命,接姑娘回滬上認親。”
“認親?”阿貝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半塊玉佩,那冰涼的觸感此刻卻有些燙人。她看向養父母,莫老憨嘴唇囁嚅著,眼圈泛紅,養母已經彆過臉去,用袖子擦拭眼角。
“是。”齊管家語氣肯定,“你的生母,莫林氏,如今仍在上海。你的……孿生姐妹,瑩瑩小姐,也一直在夫人身邊長大。莫家雖不複當年盛景,但夫人日夜思念,無時無刻不盼著與骨肉團聚。”
孿生姐妹?瑩瑩小姐?
這幾個字像驚雷一樣在阿貝腦中炸開。她一直知道自己可能來曆不凡,卻從未想過,自己在這世上竟還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姐妹!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茫然、激動和一絲惶恐的情緒攫住了她。
“阿貝……”莫老憨啞著嗓子開口,“齊管家說的……是真的。當年在碼頭,你裹在錦緞繈褓裡,身邊就隻有這半塊玉……我們,我們也是沒辦法,才……”
“爹,娘,你們彆說了。”阿貝打斷他,聲音有些發顫。她明白養父母的苦衷,十六年的養育之恩重如山,她從未懷疑過他們對她的愛。隻是這突如其來的身世揭秘,讓她一時難以消化。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齊管家:“齊管家,此事……太過突然。我需要時間想想。”
齊管家似乎料到她會如此說,神色不變:“理應如此。不過,夫人盼女心切,且滬上情況複雜,早日認祖歸宗,對姑娘,對夫人,都是好事。鄙人會在鎮上的悅來客棧暫住兩日,等候姑娘的消息。”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姑娘,血脈親情,乃是天倫。上海灘雖大,但有齊家照應,必不會讓姑娘再受委屈。”
說完,他拱手一禮,示意仆從放下幾個精美的禮盒,便帶著人離開了。那輛黑色的汽車在鄉間土路上揚起一陣塵土,漸漸遠去,隻留下滿屋的寂靜和心思各異的三人。
當夜,油燈如豆。
阿貝摩挲著那合二為一的玉佩,冰涼的玉石此刻仿佛有了溫度。兩個半塊嚴絲合縫地拚在一起,組成了一幅完整的“龍鳳呈祥”圖案。
“阿貝,”莫老憨歎了口氣,“齊家勢大,我們……我們留不住你了。你本就不是池中之物,該回你該去的地方。”
養母拉著阿貝的手,眼淚漣漣:“去了那邊,要處處小心……大戶人家規矩多,不比我們鄉下……要是,要是過得不好,就回來,爹娘這裡永遠有你一口飯吃。”
阿貝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她跪下來,對著二老磕了三個頭:“爹,娘的養育之恩,阿貝永世不忘。無論我去了哪裡,都是你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