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
江南的雪下得愈發大了,湖麵結了厚厚的冰,漁船上都蓋了白。莫老憨家的茅屋被積雪壓得低矮了幾分,煙囪裡冒出縷縷炊煙,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溫暖。
屋裡,阿貝坐在炭盆邊,小手裡握著一根燒紅的鐵簽,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塊木板上烙畫。這是她跟村裡老木匠學的,用燒熱的鐵在木頭上烙出圖案,雖然簡陋,卻是窮人家孩子難得的消遣。
“阿貝,彆離火太近,小心燙著。”王氏在灶台邊忙碌,鍋裡煮著魚湯,香氣四溢。
“知道啦娘。”阿貝嘴上應著,手上的動作卻沒停。木板上漸漸浮現出一朵蓮花的輪廓,雖然線條稚嫩,但已有了幾分模樣。
莫老憨從外麵回來,抖落一身雪,懷裡抱著一個油紙包:“鎮上買的年貨,有紅糖、紅棗,還有一塊臘肉。”
王氏接過,掂量了一下:“花了不少錢吧?”
“過年嘛,總要有點年味。”莫老憨憨厚地笑著,又掏出一小包,“這是給阿貝的。”
阿貝眼睛一亮,放下烙鐵跑過來:“是什麼?”
莫老憨打開油紙包,裡麵是一支嶄新的毛筆,兩支墨錠,還有一刀粗糙的毛邊紙。
“呀!筆!”阿貝小心翼翼拿起毛筆,生怕弄臟了。這支筆雖然是最便宜的那種,筆杆是普通的竹子,筆頭是雜毛,但對她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寶貝了。
“謝謝爹!”她撲進莫老憨懷裡。
王氏看著這一幕,眼眶發熱。為了這支筆,老憨怕是又偷偷多打了好幾天的魚。但他們都不後悔——阿貝聰明,愛學習,他們雖然窮,但不能耽誤了孩子。
“阿貝,過來幫娘端菜,準備吃飯了。”王氏擦擦眼角,招呼道。
簡單的晚飯:一鍋魚湯,一盤鹹菜,幾個雜糧窩頭,還有一小碟切片的臘肉。臘肉是留著過年吃的,今天隻切了幾片嘗嘗鮮。
飯桌上,莫老憨忽然說:“今天在鎮上,聽到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說是滬上那邊,莫家的案子有轉機了。”莫老憨壓低聲音,“有人在幫莫家奔走,說是當年的證據有問題,可能會重審。”
王氏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真的?”
“鎮上茶樓裡都在傳,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莫老憨歎了口氣,“要是真的...阿貝的親生父母,會不會...”
他沒有說下去,但王氏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莫家的案子真的平反了,莫家重新得勢,那他們一定會找回失蹤的孩子。
阿貝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隻是專心吃著臘肉,小臉上滿是幸福。
“爹,娘,你們怎麼不吃?”她發現父母都停下了筷子。
“吃,吃。”王氏勉強笑了笑,給女兒夾了塊魚,“阿貝多吃點,長身體。”
夜深了,阿貝睡下後,夫妻倆在油燈下相對無言。
“老憨,”王氏終於開口,“如果...如果真的有人來找阿貝,我們怎麼辦?”
莫老憨沉默良久:“阿貝是莫家的孩子,這是事實。我們不能為了自己,耽誤了她的前程。”
“我知道...”王氏的眼淚掉下來,“我就是舍不得。三年了,我看著她從那麼小一點,長到現在...她第一次叫娘,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寫字...都是在我眼前。”
“我也舍不得。”莫老憨握住妻子的手,“但我們要為阿貝想。跟著我們,她最多就是嫁個漁民,一輩子在這水鄉打轉。可如果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她能讀書識字,能嫁個好人家,能過上我們給不了的生活。”
“可她還會記得我們嗎?”王氏哽咽道,“等她長大了,成了大戶人家的小姐,會不會嫌棄我們這些窮爹窮娘...”
“不會的。”莫老憨堅定地說,“我們的阿貝,不是那樣的孩子。你看她,有糖知道分給我們,有好吃的不肯獨享...這孩子,心地善良,不會忘本的。”
王氏靠在丈夫肩頭,無聲流淚。窗外的風雪更大了,吹得茅屋吱呀作響,仿佛在為這個即將到來的分彆而哀鳴。
同一時間的滬上,風雪更大。
林氏裹緊單薄的棉襖,在貧民窟的巷子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剛從齊家回來,懷裡揣著老陳給的一袋米和幾塊銀元。風雪太大,她走得艱難,幾次差點滑倒。
快到住處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循聲望去,巷子角落裡蜷縮著一個人影,身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雪,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林氏走近一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凍得嘴唇發紫,正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孩子,你怎麼在這裡?”林氏蹲下身。
少年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但憔悴的臉。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依然有種不屈的光芒。
“我...我沒地方去...”少年聲音嘶啞,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林氏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這孩子發燒了,再這樣下去,怕是撐不過今晚。
她猶豫了一下。自己帶著瑩瑩已經夠艱難了,再多一個病人...但看著少年那雙眼睛,她想起了莫隆——當年莫隆也是這樣,在街頭撿到了受傷的她,不顧家人反對收留了她。
“來,跟我來。”林氏扶起少年,“我家就在前麵,先去暖和暖和。”
少年想拒絕,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隻能任由林氏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向那間破舊的小屋。
屋裡,瑩瑩正坐在床上玩幾顆撿來的石子,看到母親帶著一個陌生人回來,好奇地睜大眼睛。
“娘,他是誰?”
“一個需要幫助的小哥哥。”林氏將少年扶到唯一的一張椅子上,轉身去生火,“瑩瑩乖,去把櫃子裡那床舊被子拿來。”
瑩瑩乖巧地跳下床,吃力地抱來一床打滿補丁的棉被。林氏接過來,裹在少年身上,又往炭盆裡添了幾塊炭,讓火燒得更旺些。
屋裡漸漸暖和起來。少年蜷在椅子上,身體不再那麼僵硬,但咳嗽依然止不住。
林氏燒了熱水,衝了碗薑湯:“來,喝了暖暖身子。”
少年接過碗,手還在發抖。他小口小口地喝著薑湯,熱氣模糊了他的臉。喝完後,他低聲說:“謝謝...夫人。”
“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林氏問。
“我叫葉青,家在...已經沒了。”少年眼神黯淡,“父母都去世了,我一個人來滬上投親,但親戚早就搬走了。我身上的錢花光了,又生了病...”
林氏歎了口氣。這樣的亂世,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她想起莫家,如果不是齊家暗中接濟,她和瑩瑩的下場,怕也不會比這少年好多少。
“你先在這裡住下,把病養好再說。”林氏做了決定。
葉青搖頭:“不,我不能給夫人添麻煩。我已經欠您太多了...”
“彆說這些。”林氏打斷他,“我也是受人恩惠,才能活到今天。既然遇到了,就不能見死不救。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