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傍晚時分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敲打著雲裳綢緞莊的玻璃窗,將霞飛路的霓虹燈光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貝貝站在櫃台前,掌心的玉佩還殘留著體溫。她盯著林老板,聲音有些發顫:“您說的莫家……是哪個莫家?莫隆老爺,又是誰?”
林老板歎了口氣,轉身將店門反鎖,掛上“打烊”的木牌。她示意貝貝到裡間坐下,倒了兩杯熱茶。
“十五年前,莫家在滬上是數一數二的望族。”林老板捧著茶杯,眼神望向窗外,仿佛在回憶久遠的往事,“莫隆老爺是留洋回來的實業家,辦紗廠、開銀行,還資助過不少愛國學生。莫夫人林氏出身書香門第,是滬上有名的才女。那年秋天,莫夫人誕下一對雙胞胎千金,莫老爺大喜,在彙中飯店擺了三天流水席。”
貝貝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玉佩邊緣——那半朵精致的蓮花雕刻。
“可好景不長。”林老板聲音低沉下來,“莫老爺的政敵趙坤,聯合幾個商界對手,偽造了通敵證據。一夜之間,軍警圍了莫家公館,莫老爺被捕,家產查封。莫夫人帶著剛滿月的女兒,還有幾個忠心老仆,搬到了南市的貧民窟。”
“那……另一個女兒呢?”貝貝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對外說是夭折了。”林老板深深看了貝貝一眼,“但當時有傳言,說是在混亂中被乳娘抱走了,下落不明。莫夫人大病一場,從此閉門不出,直到三年前才重新在社交場合露麵。”
貝貝腦中嗡嗡作響。她想起養父莫老憨常說,撿到她時她裹著錦緞繈褓,脖子上掛著半塊玉佩,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莫家現在……”她艱難地問。
“早就敗落了。”林老板搖頭,“莫老爺在獄中受了刑,放出來時已經落下病根,五年前就去世了。莫夫人靠著變賣嫁妝和娘家的接濟,勉強維持著體麵。倒是那位瑩小姐,懂事得讓人心疼,讀書用功,待人溫和,齊家看在舊情分上,一直暗中照拂著。”
齊家。貝貝想起剛才那個叫齊嘯雲的少年,矜貴清俊,看向瑩瑩時眼神溫柔。
“齊家和莫家……”
“是世交,早年就定了娃娃親。”林老板壓低聲音,“不過現在莫家敗落,這門婚事……齊家內部也有分歧。齊老爺念舊情,但齊夫人更看重門第。好在齊少爺是個重情義的,對瑩小姐一直很好。”
暴雨敲打著屋頂,發出密集的聲響。貝貝沉默良久,將玉佩小心收進懷裡。
“林老板,今天的事,請您暫時不要說出去。”
“我明白。”林老板點頭,“這玉佩你收好,千萬彆再輕易示人。滬上水很深,趙坤那些人雖然這些年收斂了些,但勢力還在。若讓他們知道莫家可能還有血脈在世……”
她沒說完,但貝貝聽懂了。
“謝謝您。”貝貝站起身,將銀元小心收進包袱,“我得先回閘北,給我爹彙錢。”
林老板想了想,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名片:“這是我一個朋友,在《申報》做記者。你若真想查當年的事,可以悄悄找他問問。但千萬小心,彆暴露身份。”
貝貝接過名片,上麵印著“《申報》社會新聞部陸明遠”。
雨勢稍小,貝貝撐開油紙傘,走進滂沱的雨夜。雨水在石板路上彙成細流,倒映著租界璀璨的燈火。她踏著積水,心裡卻像壓著一塊巨石。
如果她真的是莫家當年“夭折”的女兒,那瑩瑩就是她的孿生姐妹。她們本該一同長大,一同承歡父母膝下,而不是一個在滬上艱難求生,一個在江南水鄉掙紮度日。
還有那個齊嘯雲……貝貝甩甩頭,將這個念頭拋開。當務之急是籌錢救養父,查明身世可以慢慢來。
她來到郵局,將大部分銀元彙往江南,隻留下少許生活費。走出郵局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街燈在雨霧中暈開昏黃的光圈。
貝貝按照記憶往閘北方向走,卻在一條小巷口被人攔住了。
三個衣衫襤褸的混混堵在巷口,為首的是個刀疤臉,嘴裡叼著煙卷,上下打量著貝貝。
“小姑娘,這麼晚了一個人走,不安全啊。”刀疤臉咧嘴笑,露出黃牙,“把身上的錢交出來,哥哥們送你回家。”
貝貝心中一緊,後退半步,手悄悄摸向包袱——裡麵有一把她從水鄉帶來的小剪刀。
“我沒錢。”她聲音鎮定。
“沒錢?”另一個瘦高個湊過來,“剛才在郵局我們可看見了,你彙了一大筆。包裡肯定還有剩的。”
貝貝握緊剪刀,觀察著周圍環境。小巷狹窄,兩側是高牆,前後都被堵住。雨水順著屋簷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
“你們想乾什麼?”她一邊說,一邊尋找突破口。
“乾什麼?借點錢花花!”刀疤臉伸手就要抓她肩膀。
貝貝側身躲過,同時一腳踢向對方膝蓋——這是跟養父學的防身招式,簡單但實用。刀疤臉痛呼一聲,踉蹌後退。
“媽的,還敢動手!”瘦高個撲上來。
貝貝抽出剪刀,刀鋒在雨夜中閃過寒光:“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混混們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看似柔弱的姑娘這麼硬氣。就在僵持時,巷口傳來腳步聲。
“你們在乾什麼?”
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起。貝貝轉頭,看見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站在巷口,手裡提著公文包,看樣子是剛下班。
刀疤臉啐了一口:“少管閒事!”
男子卻不退反進,走到貝貝身邊,對混混們說:“我已經叫了巡捕,馬上就到。”
混混們交換了個眼神,罵罵咧咧地退走了。男子這才鬆了口氣,轉向貝貝:“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您。”貝貝收起剪刀,這才看清對方的麵容——約莫二十五六歲,相貌斯文,眼鏡後的眼神溫和。
“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男子問,“這條巷子不太安全。”
“我回閘北,走錯了路。”貝貝如實說。
男子打量了她一眼:“閘北?離這裡可不近。雨這麼大,我送你到電車站吧。”
貝貝本想拒絕,但想到剛才的危險,還是點了點頭。兩人並肩走出小巷,雨傘下形成一個小小的空間。
“我叫陸明遠,在報社工作。”男子自我介紹,“姑娘怎麼稱呼?”
貝貝心中一動——陸明遠,正是林老板給的名片上那個名字。
“我叫阿貝。”她頓了頓,試探地問,“您是《申報》的陸記者?”
陸明遠有些意外:“你認識我?”
“聽人提起過。”貝貝含糊道,“說您報道過不少民生疾苦的新聞。”
陸明遠笑了笑:“都是分內之事。對了,阿貝姑娘,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江南來的,來滬上……謀生。”貝貝斟酌著用詞。
兩人走到電車站,雨中的電車叮當作響。陸明遠看了看站牌:“去閘北要坐三路電車,末班車還有一刻鐘。”他猶豫了一下,“阿貝姑娘,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請你喝杯熱茶,等雨小些再走。前麵有家茶館,老板是我朋友。”
貝貝本想拒絕,但想到要打聽莫家舊事,眼前這位陸記者或許是個突破口。她點了點頭。
茶館不大,但乾淨雅致。陸明遠顯然是常客,老板直接領他們到靠窗的雅座,上了一壺碧螺春。
“陸記者今天怎麼有空?”老板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