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的風總帶著穿骨的凜冽,像是要把這世間所有的溫度都刮得一乾二淨。
三百米的高度,足以讓下方的喧囂都化作模糊的嗡鳴,唯有風聲在金屬支架間穿掠,發出嗚嗚的低嘯,像是誰在黑夜裡無聲地嗚咽。
凱文的銀發在夜風中微微浮動,每一根發絲都被清冷的月光鍍上了一層近乎透明的冷藍,仿佛是用極寒的冰晶紡成。
他屈起一條腿坐在了望台邊緣狹窄的鋼架上,軍靴的靴底穩穩地嵌在鏽跡斑駁的凹槽裡,另一條腿就那樣懸在三百米高的虛空,隨著風勢輕輕晃蕩。
偶爾,靴尖會不經意地蹭過外牆凸起的金屬支架,便會發出
“錚——”
的一聲細微錚鳴,在空曠的夜色裡蕩開,又被風迅速吞沒,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連漣漪都來不及泛起便已沉寂。
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久到指尖都染上了塔壁的寒氣,可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裡,卻映著比夜色更深沉的靜。
“所以說——”
一個清脆得像風鈴般的聲音突然從旁邊的陰影裡冒出來,打破了這片近乎凝固的寂靜。
粉色的身影輕快地躍過矮矮的護欄,裙擺隨著動作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像是暗夜裡突然綻放的虞美人。
愛莉希雅優雅地撣了撣裙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們偉大的凱文首席,每天半夜溜到這種地方來,難道就是為了對著星星發呆?”
凱文頭也沒回,隻是極其輕微地往旁邊挪了半寸,像是在為這突如其來的色彩騰出一點空間。
愛莉希雅立刻歡快地擠了過來,高跟鞋的鞋跟踩在鏽跡斑斑的鋼架上,敲出“嗒、嗒、嗒”的清脆聲響,在這單調的風聲裡,竟像是一支即興的小調。
她今天換了新發型,原本披散的粉色長發被鬆鬆地挽在腦後,幾縷調皮的發絲垂在頰邊,發梢彆著一枚小巧的星星形狀的發卡,碎鑽在夜色中反射著微弱的光,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一顆彆在了發間。
“彆亂動。”凱文的聲音沒什麼起伏,一如既往的沉穩,卻少了平日裡在指揮室訓話時那種足以讓下屬屏息的壓迫感,倒像是一句隨口的提醒。
“好嘛好嘛。”愛莉希雅吐了吐舌頭,舌尖粉嫩的顏色在夜色裡格外顯眼。
她學著他的樣子往塔邊坐,裙擺鋪展開來,像一朵盛開的花。
剛要把腿也伸到外麵去,手腕就被一隻微涼的手攥住了——凱文伸手拽住了她的後領,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這裡不是遊樂園。”他微微皺著眉,把人往回拉了半尺,直到她的半個身子都靠在堅實的信號塔支架上才鬆開手,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掉下去,連收骨灰的地方都找不到。”
“有你在,我怕什麼呀?”愛莉希雅順勢往他身邊又湊了湊,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鬆香,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線條冷硬的側臉,她仰起臉,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著揉碎的星光,“再說了,凱文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
凱文沒接話,隻是目光沉沉地望著遠方,耳廓卻在夜色裡悄悄泛起一點不易察覺的微紅。
“哎呀,這視野真不錯~”愛莉希雅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顧自地晃起了懸在鋼架內側的雙腿,粉色的裙擺隨著動作輕輕飛揚,像花瓣般綻開又合攏,“整座基地都像模型一樣擺在腳底下呢!”
確實如此。從這個高度望去,逐火之蛾的基地就像一座精密運轉的巨大機械模型,每一個零件都在夜色裡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東區的訓練場還亮著慘白的探照燈,燈光下,幾個模糊的黑點正在高低錯落的障礙物間快速穿梭,動作敏捷得像獵豹,那是深夜仍在加訓的隊員……
西區的實驗室則泛著詭異的幽藍光芒,那是能量反應裝置特有的色澤,偶爾會爆出一小團橘紅色的火花,隨即又被厚重的防爆玻璃吞沒……
而最醒目的,始終是中央指揮室,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在夜色中投出流動的數據瀑布,藍綠色的光芒映亮了周圍幾棟建築的屋頂,像一條不眠的星河。
風似乎更冷了些,愛莉希雅下意識地往凱文身邊靠了靠,帶著甜香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耳畔,像羽毛輕輕掃過心尖。
“為什麼總喜歡待在這兒?”她的聲音放輕了些,少了幾分平日的嬌俏,多了幾分認真。
凱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往旁邊挪了挪,拉開了一點距離。可這距離在愛莉希雅看來,根本不值一提。
她晃著腿,哼起不成調的曲子,旋律輕快又帶著點隨意,像溪水在石澗裡叮咚流淌。“話說你到底為什麼老是喜歡在這裡啊~”
她拖長了尾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整個基地的監控我都快翻遍了,白天找你要繞八個彎,實驗室、訓練場、作戰室……轉得我頭都暈了,晚上倒好,一準兒在這塔頂蹲著呢,比基地的時鐘還準。”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她說話時,尾音總是微微上揚,像一根柔軟的羽毛在心上輕輕搔刮,不疼,卻讓人莫名地在意。
凱文望著天邊那顆最先掙脫暮色束縛的啟明星,它亮得那樣執著,在漸深的夜色裡愈發清晰。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吐出兩個字:“這裡高。”
“高?”愛莉希雅挑眉,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答案,她故意往他那邊又擠了擠,肩膀幾乎要貼上他的胳膊,“高就這麼好嗎?風這麼大,吹得人骨頭都疼呢。”
凱文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後腦勺差點撞上身後冰冷的信號天線。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裡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縱容,他抬起手,指向北方的天際線:“看見那顆藍色的星了嗎?”
愛莉希雅順著他指的方向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
在基地光汙染稀薄的荒野上空,夜空乾淨得像一塊深藍色的絲絨,天狼星就像一枚切割完美的藍寶石,靜靜地釘在絲絨上,散發著清冷而明亮的光,它的下方,獵戶座那三顆連成一線的腰帶星清晰可見,像神明遺落在夜空中的鑽石。
“以前在西伯利亞……”凱文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輕得像風一吹就會散掉,那些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碎片,似乎連聲音都帶著冰雪的寒意,“當實驗體的時候,牢房的天花板有道裂縫。”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右臂上那道蜿蜒的紫晶紋路,指尖的溫度似乎比紋路本身還要低,“每天淩晨,那顆星會準時出現在裂縫裡,不多不少,剛好能被我看見。”
夜風突然變得喧囂起來,像是被觸動了什麼開關,猛地掀起愛莉希雅的發絲和裙擺。
她發梢的星星發卡被吹得歪斜,一縷粉色的發絲調皮地黏在了唇邊,帶著淡淡的花香。
愛莉希雅沒有去撥那縷頭發,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凱文的側臉。
月光勾勒出他下頜清晰的線條,平日裡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竟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帶著幾分少年人才有的恍惚和迷茫,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回憶裡找不到出口。
“那時候我在想……”凱文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幾乎看不見,嘴角的弧度卻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像一杯摻了冰的苦咖啡,“如果哪天那顆星不出現了,大概就是我該消失的時候。”
愛莉希雅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酸又澀。她突然伸出手,輕輕捂住了他正在摩挲紫晶紋路的手背。
她的手心很暖,帶著少女特有的溫度,像一捧小小的火焰,把他指尖殘留的塔壁寒意一點點驅散。“彆再說了……”
她的聲音有點悶,像是怕被風吹走,又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再說下去,我可要心疼了~”尾音的上揚此刻聽來卻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愛莉希雅的指尖輕輕顫動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凱文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那微微的冰涼。
她突然用力拽住了他的袖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現在不用看裂縫啦!”她誇張地揮舞著另一隻手臂,差點因為動作太大失去平衡滾下高塔,粉色的裙擺在空中劃出一道驚險的弧線。
凱文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比剛才重了些,帶著明顯的緊張。兩人在狹窄的鋼架上滑稽地晃了幾下,最終才穩穩地坐定。
愛莉希雅頭上的星星發卡不知何時掉了下來,正落在凱文的膝頭,小巧的星星尖角正巧抵著他手臂上的紫晶紋路,一暖一寒,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所以……”愛莉希雅突然坐直了身體,雙手捧著臉做出花朵的形狀,眼睛眨了眨,裡麵像是盛著整個銀河的星光,“能滿足一下可愛少女的好奇心嗎?”
她故意拖長了語調,語氣裡帶著點狡黠,“偉大的凱文首席過去的故事~我保證,聽完就忘,絕不外傳!”
“你從哪學來這種語氣……”凱文無奈地扶了扶額,指尖劃過眉心,卻掩不住嘴角那一絲極淡的、上揚的弧度。
夜風吹亂了他額前的白發,有幾縷調皮地掃過愛莉希雅的臉頰,帶著清冽的雪鬆氣息,像西伯利亞的雪落在了春天的花瓣上。
他的手心依舊很涼,指節因為剛才用力抓住她而微微泛白。“彆總像個好奇寶寶,有些故事,聽了隻會讓人不舒服。”
“可我想聽。”愛莉希雅的眼神忽然變得很認真,像個固執的孩子,“凱文,我想聽。”
凱文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那顆明亮的天狼星,像是在透過它,看向遙遠的過去。風卷起他的銀發,在月光下翻湧如浪。
“我啊……或許是一個錯誤……”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從生鏽的鐵管裡擠出來的,“一個……因為人性的枷鎖而誕生的錯誤……”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著,“我已經失去了最初的記憶,在被送去西伯利亞那個鬼地方之前,他們把我重置了一遍……就像格式化一台機器,乾淨得隻剩下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