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涼州西出,一路東行,風沙漸息,沃野漸顯。
陸瑁勒馬立於一道山崗之上,回望身後那片蒼茫雄渾的西陲大地。涼州的寒風仿佛還吹拂在臉頰,馬岱將軍病榻前的殷殷托付,諸葛瞻那年輕而堅毅的眼神,依然在他腦海中回響。
安排好涼州的一切後,他便踏上了返回長安的歸途。此行,他未曾乘坐舒適的馬車,而是選擇與親衛一同策馬而行。顛簸的馬背,曠野的風霜,更能讓他保持清醒的思考。
他已經五十六歲了。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過六十的三國時代,這個年紀,已然是垂暮之年。鬢角的風霜,不再是點綴,而是歲月無情的宣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精力,遠不如那般旺盛。有時候,深夜批閱公文,眼目便會感到酸澀,曾經能徹夜不眠的身體,如今也需要更多的休養。
時間,不多了。
這份緊迫感,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催促著他,必須在有限的生命裡,為大漢的未來,鋪設一條萬世不移的基石。
一統天下,固然是畢生之誌,但陸瑁深知,一個王朝的強盛,絕不僅僅在於開疆拓土,更在於其內裡的製度是否足夠先進,是否能夠源源不斷地汲取力量,抵禦時間的侵蝕。漢室衰微,根源便在於製度的僵化與腐朽,在於土地兼並的無度,在於人才選拔的壅塞。
若不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即便今日克複天下,百年之後,大漢依舊會重蹈覆轍,陷入治亂循環的宿命。他不要一個短暫的興盛,他要的是一個能夠傳之久遠,真正實現長治久安的煌煌大漢!
他的腦海中,一幅宏偉的藍圖,在近一年的時間裡,隨著他對蜀漢現狀的不斷深入了解,隨著他南征北戰的親身經曆,已經愈發清晰,愈發完整。那是一個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構想,一個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改革方案。
他知道,這很難。其難度,遠勝於在戰場上擊敗十萬敵軍。他要挑戰的,是自光武帝以來,延續了數百年的製度慣性,是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士族門閥利益。這幾乎等同於,與整個時代的既得利益者為敵。
但他,彆無選擇。
“丞相,前方就是長安了。”親衛統領的聲音,將陸瑁從沉思中喚醒。
他抬眼望去,遠方,那座雄偉古樸的城郭,在關中平原的夕陽下,輪廓分明,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長安,漢之舊都,經過多年的建設,如今已經恢複了勃勃生機。街道整潔,商旅往來,田野阡陌縱橫,炊煙嫋嫋。
回到丞相府,天色已晚。府中燈火通明,管家早已帶著仆人們在門口翹首以盼。而當陸瑁翻身下馬,一個熟悉而溫柔的身影,便迎了上來。
“夫君,你回來了。”
是他的妻子,關鳳。她身著一襲素雅的青衣,眉宇間帶著一絲風塵,卻難掩那份英氣與溫婉。她從江陵回來了。
陸瑁心中一暖,旅途的疲憊仿佛在這一刻被一掃而空。他上前,輕輕握住妻子的手,那隻曾挽強弓、持利刃的手,此刻溫暖而柔軟。
“鳳兒,辛苦你了。江陵之事,如何了?”
關鳳微笑著,眼波流轉,儘是關切:“夫君一路奔波,才是辛苦。荊州一切安好,弟弟的傷勢已無大礙,正在羅憲將軍的協助下,著手整頓軍務,招募新兵。倒是你,去了那苦寒的涼州,人都清瘦了些。”
兩人並肩走進府內,關鳳一邊為他卸下披風,一邊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荊州的見聞,講述著她對孩子們的思念。陸瑁靜靜地聽著,心中充滿了安寧。家,永遠是他最堅實的港灣。
“兄長恢複便好,”陸瑁感慨道,“荊州有他們,我便放心了。”
“夫君,”關鳳為他端來一杯熱茶,輕聲問道,“看你眉宇深鎖,似乎心事重重。涼州之行,可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陸瑁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看著妻子關切的眼神,決定不再隱瞞。他的改革,需要家人的理解與支持。
“難題已經解決,但更大的難題,才剛剛開始。”陸瑁歎了口氣,將自己在歸途中的思索,將那份關乎大漢未來的宏偉藍圖,簡略地對關鳳講述了一遍。
關鳳靜靜地聽著,從最初的驚訝,到後來的凝重,再到最後的堅定。她雖然不完全懂得那些複雜的官製和經濟策略,但她明白,她的丈夫,要做一件驚天動地,卻也危險至極的大事。
“夫君,”她再次握住陸瑁的手,眼神中沒有絲毫的畏懼,隻有全然的信任,“我雖不懂朝堂之事,但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漢,為了天下蒼生。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與孩子們,都會在你身後,支持你。”
陸瑁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反手握緊妻子的手,重重地點了點頭。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回到長安的第二天,陸瑁並未急於上朝。他需要先在蜀漢的核心決策層中,取得共識。
三封請柬,從右丞相府送出,分彆遞向了左丞相蔣琬、尚書令費禕,以及大司馬大將軍薑維的府邸。請柬上的言辭很簡單,隻說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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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琬接到請柬時,正在批閱公文。他看著陸瑁親筆書寫的“要事”二字,撫須沉思。他知道,右丞相從不做無的放矢之事。此番從涼州歸來,召集他們三人密議,所圖必然非小。
費禕接到請柬時,正在與幾位尚書郎討論秋稅的核算。他看完請柬,嘴角浮現出一絲玩味的笑容。這位右丞相,又準備搞出什麼新花樣了?他一邊吩咐屬下繼續工作,一邊已經開始盤算,陸瑁可能會提出什麼議題,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薑維則是在城外的軍營中接到的請柬。他剛剛結束了一場操演,渾身是汗。看到陸瑁的邀約,他眼中精光一閃。他知道,陸瑁對他寄予厚望,而他也視陸瑁為引路人。他毫不猶豫地對副將交代了軍務,便立刻備馬,準備赴約。
午後,丞相府的書房內,氣氛顯得格外肅穆。
陸瑁、蔣琬、費禕、薑維,這四位掌握著蜀漢軍政大權的巨頭,分席而坐。茶香嫋嫋,卻無人有心思品茗。
“公琰、文偉、伯約,今日請三位前來,是有一件關乎我大漢國本,關乎百年大計的要事,想與三位商議。”陸瑁開門見山,語氣沉重。
三人神色一凜,靜待下文。
陸瑁站起身,走到書房中央,目光緩緩掃過三人。
“我大漢光複長安,收複涼州,看似蒸蒸日上。然,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沉屙積弊。漢室傾頹,非一日之寒。其根本,在於製度之腐朽。土地兼並,豪強橫行,致使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察舉征辟,為門閥所壟斷,致使寒門無路,英才埋沒;朝堂之上,權責不清,政令下達,層層掣肘,效率低下。若不革此弊病,我等今日之功業,不過是鏡花水月,曇花一現!”
一番話,振聾發聵,直指要害。蔣琬和費禕,作為蜀漢的民政主官,對此感觸最深,皆是麵色凝重,深以為然。薑維也緊鎖眉頭,軍隊的後勤補給、兵源征發,無一不與這些問題息息相關。
“子璋所言,切中時弊。”蔣琬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隻是,積弊已久,牽一發而動全身。不知子璋,有何良策?”
陸瑁深吸一口氣,拋出了他醞釀已久的第一個重磅炸彈。
“我意,重塑朝堂官製!廢除當前丞相總攬大權之格局,效法古之三公,設三省,分掌決策、審核、執行之權,相互配合,亦相互製衡!”
此言一出,蔣琬、費禕、薑維三人,無不瞳孔一縮,臉上寫滿了震驚。
這,這簡直是要把整個漢朝的官僚體係,推倒重來!
“何為三省?”費禕追問道,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套體係的核心,就在於“分權”二字。
“三省者,”陸瑁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一曰:中書省。掌國家大政方針之決策、草擬皇帝詔令。此為決策之源。”
“二曰:門下省。掌審議中書省所擬詔令,若有不妥,可封駁奏還。此為審核之樞。”
“三曰:尚書省。掌執行國家政令。其下,再設六部,分管具體事務。此為執行之本。”
他頓了頓,給了三人消化的時間,然後繼續說道:“尚書省下,設六部。一曰吏部,掌官吏選拔、任免、考課、升遷;二曰戶部,掌天下戶籍、田畝、賦稅、財政收支;三曰禮部,掌祭祀、禮儀、教育、科舉;四曰兵部,掌武官選拔、兵籍、軍械、軍令傳達;五曰刑部,掌法律、刑獄;六曰工部,掌山川、水利、屯田、各項工程。”
書房內,一片死寂,隻聽得到三人粗重的呼吸聲。
這套“三省六部製”的構想,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超前,太震撼了!
它將原本高度集中於丞相府的權力,清晰地分成了決策、審核、執行三個環節。中書出令,門下審核,尚書執行。每一個環節都有明確的職責,又相互牽製,形成了一個精密的權力閉環。
蔣琬,作為左丞相,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自身權力的變化。三省並立,意味著丞相的權力被大大削弱和分解了。但他很快便超越了個人得失,從國家治理的角度去思考。他看到了這套製度的優越性:它能有效避免權臣一人獨大,也能防止皇帝因一時衝動或受人蒙蔽而下達錯誤命令。門下省的“封駁”之權,簡直是為國家上了一道至關重要的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