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第十四次入夏,蟬鳴像一層聲音的薄紗覆蓋城市。林晚星在工作室裡調試新設備——一套能實時將腦電波轉化為聲音的交互係統,是崔敏雅和她的神經科學合作者開發的。
“這個係統不是‘讀心術’,”崔敏雅在視頻通話中解釋,“而是將注意力狀態、情緒波動、認知負荷等神經活動轉化為抽象聲音。聽障用戶可以通過觸覺感受,聽人用戶可以通過聽覺感受。我們稱之為‘神經聲音翻譯’。”
林晚星戴上頭戴設備,閉上眼睛。隨著她呼吸的深淺,注意力的集中與分散,係統生成了一片流動的聲音景觀——不是旋律,更像是天氣變化的聲音隱喻:集中時如雨滴清晰,分心時如霧靄模糊,平靜時如湖水靜謐,激動時如海浪起伏。
“這像是聽覺的鏡子,”她摘下設備後說,“讓我們‘聽’到通常無聲的內在狀態。但這倫理問題很複雜——誰有權‘聽’他人的神經活動?隱私的邊界在哪裡?”
崔敏雅點頭:“所以我們設計了嚴格的同意協議和匿名處理。這不是監控工具,是自我探索和跨感知連接的工具。比如,聽障和聽人可以分享他們對同一幅畫的神經反應聲音,不是比較,是體驗差異中的共鳴。”
這正是林晚星一直探索的方向:不是消除差異,而是讓差異成為連接的資源;不是統一感知,而是創造跨越感知鴻溝的橋梁。
她決定將這個技術融入她的新項目《內在風景》——一個探索內在體驗與外在感知關係的聲音裝置係列。
與此同時,“再生博物館”項目進入了第二年的實踐階段。首爾試點在國立民俗博物館正式開放,名為“呼吸的傳統”展覽獲得了出乎意料的公眾參與。
展覽的核心是一個名為“活著的遺產”的參與式裝置:參觀者可以學習簡單的傳統技藝如韓紙製作、民謠片段、農耕工具使用),然後在指導下創作自己的小型作品,這些作品成為展覽不斷變化的一部分。
“這不是完美技藝的展示,”策展說明寫道,“而是傳統在當代手中的持續呼吸——有模仿,有誤讀,有創新,有對話。每個參與者的痕跡都是傳統生命的一部分。”
展覽還包括一個“聲音記憶庫”:老年人錄製傳統聲音記憶消失的街頭叫賣、老式工具聲音、童年遊戲歌曲),年輕人則創作對這些記憶的當代回應。代際對話以聲音形式呈現。
最引發討論的是一個名為“爭議的曆史”的小展廳,展示了韓國傳統中那些被邊緣化或爭議的部分——殖民時期的文化雜交,軍事獨裁時期的傳統改造,全球化帶來的變化...不是給出定論,而是呈現複雜性,邀請觀眾思考。
一位保守派評論家批評展覽“破壞了傳統的純粹性”,但更多觀眾讚賞其誠實:“傳統從來不是純粹的,是在曆史中不斷被重新詮釋的。承認這一點不是破壞,是成熟。”
林晚星在展覽留言簿上寫道:“傳統不是需要返回的黃金時代,是需要攜帶進入未來的活水。隻有當我們允許傳統呼吸、變化、與當代對話時,它才能真正傳承。”
七月,林晚星應邀參加在瑞典舉行的“北極圈藝術與科學論壇”年度會議。這次她不是主講人,而是帶領一個為期三天的工作坊:“極地寂靜中的創造力”。
工作坊在北極圈內的一個老教堂舉行,二十位參與者來自十二個國家,背景多元——藝術家、科學家、原住民知識持有者、氣候活動家、哲學家。
第一天,林晚星引導大家在極地夏季的永晝中練習“深度寂靜聆聽”:“在這裡,人為噪音極少,自然的寂靜幾乎實體化。但寂靜不是無聲,是聲音的另一種質地——風的微妙變化,凍土融化的氣泡聲,遠處冰川的低吟,自己身體的聲音。”
一位薩米族歌者約納斯分享了他的傳統“yoik”——不是關於某物的歌,而是成為某物的歌。“當我yoik一隻馴鹿,我不描述它,我成為它的聲音存在。聲音不是表達的工具,是存在的模式。”
這個觀點啟發了林晚星第二天的工作坊主題:“聲音作為存在方式”。她邀請參與者用聲音“成為”北極景觀的某個方麵——不是模仿,而是通過聲音進入與它的關係。
一位冰川學家“成為”冰川融化的聲音:不是戲劇性的崩裂,而是緩慢的、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但累積起來改變地貌。一位視覺藝術家“成為”永晝的光:不是視覺表現,而是通過高頻、清澈的聲音傳達光的質感。
約納斯聽後說:“這在精神上與yoik相通——不是站在外麵觀察,是從內部體驗。科學告訴我們關於北極的事實,但藝術可以讓我們體驗北極的存在。”
第三天,工作坊聚焦“寂靜的威脅”:氣候變暖如何改變北極的聲音景觀。參與者共同創作了一個聲音作品《消融的寂靜》,將傳統北極聲音冰層穩定時的低頻嗡鳴)與氣候變化的聲音冰裂、反常暴風雨、工業入侵)並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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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論壇閉幕式上播放,引發了關於“聽覺生態學”的討論——聲音環境作為生態係統健康指標的重要性。
“我們通常用視覺指標衡量環境變化,”一位氣候科學家說,“但聲音可能更敏感——物種消失首先表現為聲音多樣性的減少,冰川健康反映在冰震的頻率和強度上。林女士的工作讓我們意識到:傾聽可以是科學方法,可以是藝術實踐,可以是倫理立場。”
這正是林晚星希望傳遞的:在氣候危機時代,學會傾聽地球的聲音不是浪漫情懷,是生存智慧;不是邊緣興趣,是核心能力。
從北極返回首爾途中,林晚星在赫爾辛基轉機時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米卡,芬蘭聲音藝術家,五年前在avery音樂節認識的合作者。
“林!真巧!”米卡擁抱她,“我正要回赫爾辛基開展新項目——記錄波羅的海的聲音變化。酸化和變暖正在改變海洋的聲音特征。”
他們在機場咖啡廳聊了兩小時。米卡分享了她的擔憂:“波羅的海的聲景在簡化——某些物種的聲音消失了,船運噪音增加了,冰封期縮短改變了季節節奏。我在做一個長期記錄項目,但有時感到無力:記錄了然後呢?”
林晚星分享了她在“再生博物館”和“傾聽的未來”項目中的經驗:“記錄本身就有價值——創造聽覺檔案,建立基線數據。但記錄也可以成為行動的起點:通過讓人們聽到變化,激發情感連接和行動意願。聲音有直接的情感衝擊力,是數據和故事之間的橋梁。”
“你有興趣合作嗎?”米卡問,“波羅的海和東亞海域麵臨相似的壓力。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跨海對話——兩個邊緣海的聲音故事,展示地方經驗中的全球模式。”
林晚星立即被這個想法吸引:“這可以成為‘再生博物館’的海洋維度。不是將海洋作為背景或資源,而是作為有自己聲音、自己曆史、自己權利的主體。”
他們當場起草了合作框架:“海洋的聲音,全球的耳朵”——一個連接世界各地沿海社群記錄和回應海洋聲音變化的網絡。
“這比我們各自單獨工作更有力量,”米卡興奮地說,“孤獨的記錄容易讓人絕望,但網絡中的記錄成為集體見證,成為行動基礎。”
林晚星點頭:“這正是我這幾年學到的:連接不是奢侈品,是必需品;合作不是選項,是方法。在這個相互關聯的世界,孤立的行動不足以應對係統性的挑戰。”
飛機上,她開始構思這個新項目的結構:如何讓科學記錄與藝術表達對話,讓地方經驗與全球模式連接,讓聽覺感知與環境保護結合。
“這可能是‘根與翼’的自然延伸,”她在筆記中寫道,“從支持個體創作者,到培育主題網絡;從探索文化身份,到應對生態危機。因為最終,文化和自然不是分開的——我們如何傾聽彼此,與我們如何傾聽地球,是同一能力的兩個方麵。”
回到首爾後,林晚星立即召集團隊討論“海洋的聲音”項目。出乎她意料,反應最熱烈的是“根與翼”項目中的年輕創作者們。
金美善第一個響應:“我想記錄濟州島海女們的聲音記憶——她們一代代與海洋對話的方式正在消失。這不隻是文化遺產,是人與自然關係的智慧。”
李真宇提議:“我可以設計一個水下錄音裝置,收集韓國東西海岸不同地點的海洋聲音,展示海洋健康狀況的空間差異。”
更讓林晚星感動的是,蘇雨主動聯係:“歐尼,我可以寫一首關於海洋的歌曲嗎?不是浪漫化的海,是真實的海——提供食物也帶走生命,美麗也危險,被我們依賴也被我們傷害。”
“當然可以,”林晚星回複,“而且你可以與海女或漁民合作,讓他們的聲音和故事成為歌曲的一部分。不是關於他們,是與他們一起創作。”
這就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不是自上而下的項目,而是自下而上的網絡;不是專家主導的研究,而是社群參與的實踐;不是單一的藝術形式,而是跨領域的對話。
項目正式啟動時,已經有來自八個國家的沿海社群表示興趣。林晚星決定采用分布式模式:沒有中心總部,各地自主記錄和創作,定期在線分享和對話。
“這像是一個聽覺的星係,”她在項目啟動聲明中寫道,“每個社群是一顆星星,發出自己的光,也反射他人的光。我們不需要統一,我們需要連接;不需要相同的聲音,需要相互傾聽的意願。”
九月,林晚星參加了在濟州島舉行的“海洋的聲音”第一次區域聚會。二十多位參與者擠在海邊一個老校舍裡,分享各自的記錄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