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著血腥氣,灌入東羅倉。
那股味道並不濃烈,卻像無形的鉤子,一下下地刮著吳三桂的神經。
他站在台階上,看著自己的親兵們在那些黑衣人的監視下,沉默而高效地清理著戰場。屍體被迅速拖走,血跡被浮土掩蓋,一切都恢複得那麼快,仿佛方才那場短暫而致命的兵變,隻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可左夢庚倒下時那雙圓睜的不甘的眼睛,還有他那些心腹將領臉上凝固的驚愕,都清晰地烙印在吳三桂的腦海裡。
他麾下那些曾經桀驁不馴的叛軍,此刻像一群被拔了牙的老虎,抱著頭蹲在廣場的角落,連大氣都不敢喘。他們的恐懼,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那是一種發自骨髓的、對未知力量的敬畏。
而製造這一切的,僅僅是那個年輕人和他身邊寥寥數人。
吳三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幾個如標槍般立在陰影中的黑衣人身上。他們是白馬義從。他聽說過這個名字,京城裡傳得神乎其神,但他和大多數邊將一樣,隻當是些誇大其詞的傳聞。
直到今晚。
他引以為傲的關寧鐵騎,天下無雙,擅長的是正麵衝鋒,是鐵與血的碰撞。可這些白馬義從,他們像潛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像行走在人間的鬼魅,他們不和你講戰陣,不和你講規矩,他們隻收割性命。
精準,致命,不留痕跡。
吳三桂忽然感到一陣後怕。如果今晚,這些淬毒的箭矢,對準的是自己呢?
他甚至不敢往下想。
他轉過頭,重新審視身邊的林淵。
這個年輕人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剛才隻是隨手拍死了一隻惱人的蒼蠅。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殺戮過後的戾氣,也沒有大權在握的張狂,隻有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平靜。
可就是這份平靜,讓吳三桂感到了一種比山嶽更沉重的壓力。
林淵說,這是承諾。
吳三桂現在懂了。這個承諾的背後,是足以顛覆一切的雷霆手段。他承諾解除後顧之憂,便真的將那憂患連根拔起,血淋淋地擺在你麵前。
他承諾給你榮華富貴,那麼他許諾的,就絕不是一張空頭支票。
這已經不是選擇題了。
當一方擁有碾壓性的力量,並且願意將這力量借給你時,所謂的選擇,就隻剩下了一個答案。
吳三桂戎馬半生,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朝廷裡那些口蜜腹劍的文官,軍伍中那些桀驁不馴的莽夫,關外那些狡詐如狐的蠻夷。他自認能看透人心,能拿捏分寸。
可他看不透林淵。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在淺灘裡撲騰了半輩子的漁夫,突然被帶到了深不見底的萬丈海溝前。那片深邃的黑暗裡,藏著他無法理解的龐然大物。
恐懼嗎?有一點。
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就像一個背負著千斤重擔、在獨木橋上搖搖欲墜的人,突然有一隻鋼鐵般的手臂穩穩地扶住了他。雖然那隻手臂的主人深不可測,甚至有些可怕,但至少,他不用再擔心掉下去了。
所有的猶豫、掙紮、憤怒、不甘,在絕對的實力麵前,都顯得那麼可笑。
他想起了陳圓圓那用血寫下的“人”字。
他之前以為,那是勸他守住風骨。
現在他才明白,那更像是一種預言。她或許早就知道了什麼,她是在告訴他,跟著林淵,才能活得像個“人”。
吳三桂胸中那口鬱結了許久的濁氣,終於長長地吐了出來。
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線條似乎都柔和了許多,不再是緊繃的、充滿戒備的姿態。他默默地退後一步,與林淵拉開了一個身位的距離。
這個動作很細微,但在場的鐵牛、猴子、小六子,都敏銳地察覺到了。那是下級對上級,在行禮前下意識的舉動。
吳三桂的兩名親兵也看懂了,他們對視一眼,默默地收起了武器,垂手站在了吳三桂的身後,神情肅穆。
然後,在所有人或平靜、或好奇的注視下,吳三桂做出了一個讓曆史拐向另一個岔路的動作。
他沒有直接下跪。
他先是解下了自己頭上的兜鍪,那頂陪伴他征戰多年、沾染了無數血與塵的頭盔,被他雙手捧著,鄭重地放在了腳邊的地上。
緊接著,他單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