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秋,來得格外肅殺。幾場連綿的冷雨過後,洛陽宮苑裡那些曾絢爛一時的秋菊,也迅速凋零萎敗,殘破的花瓣黏在濕冷的青石板上,被往來匆忙的宮靴踩踏成汙濁的泥濘。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雜著腐爛草木和某種隱約腥氣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南宮,這座在春天裡還曾因天子偶爾駕臨而稍顯生氣的宮殿群落,在秋日的陰霾下,重新顯露出它深藏骨髓的陰森與頹敗。尤其西側的蘭台附近,高大的殿宇投下濃重如墨的陰影,即使是白日裡,行走其間也讓人脊背發涼。而此刻,當暮色徹底吞噬了天光,蘭台偏殿的方向,卻反常地透出明亮到近乎妖異的光,絲竹管弦之聲靡靡傳來,夾雜著陣陣刻意拔高的、帶著諂媚與醉意的喧嘩大笑,撕裂了深宮的寂靜,顯得格外刺耳。
今夜,是中常侍王甫的五十壽辰。
偏殿內,巨大的青銅連枝燈樹熊熊燃燒,將殿內照得亮如白晝,也映照出每一張被酒氣和欲望熏得通紅的、扭曲的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炙熱的油脂香,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甜膩得令人作嘔的熏香混合氣味。身著輕薄紗衣的舞姬在猩紅的地毯上旋轉扭動,雪白的肢體在燈火下泛著曖昧的光澤,引來席間陣陣粗野的喝彩和口哨。
劉宏端坐在主位左下首一張特意為他準備的、鋪著厚厚錦墊的矮榻上。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小小的身體在周圍喧囂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單薄和格格不入。冕旒沒有戴,隻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發,露出光潔卻略顯蒼白的額頭。他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掩蓋了所有的情緒。麵前的紫檀木食案上,擺滿了時令鮮果、精致的點心、冒著熱氣的羹湯,還有一尊小巧玲瓏的鎏金銅酒樽。樽中是清冽的蘭生酒,散發著誘人的醇香,他卻碰也未碰。
王甫坐在主位,一身華貴的深紫色錦袍,襯得他那張保養得宜、卻因酒意和得意而泛著油光的臉更加紅潤。他誌得意滿,享受著下方無數諂媚的目光和此起彼伏的祝壽聲。曹節並未親自前來,隻遣人送來了一對價值連城的玉璧,此刻正被王甫隨意地擱在案頭,顯示著他如今在宦官集團中如日中天的地位。
“陛下能親臨老奴這賤辰陋宴,實在是天恩浩蕩!老奴銘感五內,銘感五內啊!哈哈哈!”王甫舉起手中碩大的黃金酒樽,朝著劉宏的方向遙遙一敬,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張揚。他刻意將“賤辰陋宴”幾個字咬得極重,引來席間一片心領神會的哄笑和更加肉麻的奉承。
“王公勞苦功高,輔佐陛下,實乃我大漢柱石!”
“區區壽誕,陛下親臨,此乃王公德行感天動地之故!”
“吾等敬王公!祝王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喧囂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劉宏微微抬起眼瞼,目光平靜地掠過王甫那張誌得意滿的臉,掠過那些諂笑著的臉,最終,落在了大殿中央、被一道巨大的、蒙著厚重猩紅絨布的帷幕所遮擋的東西上。那東西足有半人高,靜靜地矗立在最耀眼的光線下,與周圍的喧囂歌舞形成一種詭異的對比。從劉宏踏入這偏殿的第一刻起,他就注意到了它。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
“諸位!諸位!”王甫放下金樽,肥胖的手掌在空中虛按了幾下,殿內的喧鬨漸漸平息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帶著興奮和某種病態的期待。王甫臉上的笑容愈發擴大,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殘忍和炫耀。他肥胖的手指指向大殿中央那猩紅的帷幕,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亢奮:
“今日老夫壽辰,承蒙陛下親臨,諸位同僚賞光!老夫特備下一份‘薄禮’,與諸位共享!此物,可是稀罕得很呐!尋常人,一輩子也未必能得見一回!保管諸位大開眼界,過目難忘!哈哈哈!”
他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隨即猛地一揮手,對著侍立在帷幕旁的幾個心腹小黃門厲聲喝道:“掀開!讓陛下和諸位貴客,都好好瞧瞧老夫的‘壽禮’!”
兩個小黃門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麻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用力扯下了那厚重的猩紅絨布!
嘩啦——
絨布滑落。
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笑聲、恭維聲、絲竹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驟然掐斷!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道驟然收縮的瞳孔,是壓抑到極致的抽氣聲,是幾個膽小的女樂師無法抑製的、短促而尖銳的驚叫!
劉宏的瞳孔,在絨布掀開的瞬間,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他放在膝蓋上的小手,猛地攥緊了衣袍下擺,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絨布之下,是一個巨大的、通體由近乎透明的琉璃漢代玻璃工藝,較渾濁)燒製而成的方形缸體!缸體上方用厚實的木板封住,隻留一個拳頭大小的氣孔。缸內,灌滿了某種渾濁的、帶著淡淡黃褐色、散發著濃烈刺鼻藥味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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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渾濁的藥液之中,浸泡著一個“人”!
不,那已經很難稱之為一個完整的人了!
那東西沒有四肢!肩膀和髖部的位置,隻剩下四個碗口大小、被浸泡得發白外翻、猙獰可怖的斷口!軀乾上遍布著縱橫交錯的鞭痕、烙印和刀疤,有些地方皮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在渾濁的液體裡若隱若現。整個身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蜷縮在缸底,像一隻被剝了殼、剁了爪的蝦。
最令人靈魂戰栗的是那顆頭顱!
稀疏花白的頭發如同水草般漂浮在藥液裡,一張臉腫脹變形得幾乎認不出本來麵目,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青灰色,布滿了膿皰和潰爛的痕跡。然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異常地睜著!沒有眼瞼,仿佛被什麼東西強行撐開固定住了!眼珠渾濁不堪,布滿血絲,卻詭異地轉動著,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超越了極致痛苦的麻木和空洞,緩緩地掃視著缸外的世界,掃視著琉璃缸前那一張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
當那雙死魚般的渾濁眼珠,緩緩轉動,對上禦座旁劉宏的目光時,劉宏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
轟!
一道驚雷在劉宏的腦海中炸開!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乾乾淨淨,隻留下刺骨的冰寒!那張腫脹扭曲、布滿膿瘡的臉,那雙空洞麻木卻又似乎殘留著一絲無法言說痛苦的眼睛……雖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那眉眼間的輪廓,那依稀可辨的、曾屬於一個剛直不阿靈魂的倔強痕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劉宏的記憶深處!
是他!
是那個曾在去年年末的朝會上,當眾彈劾王甫縱容侄子在洛陽強奪民田、毆斃人命的老禦史!劉宏記得他的名字——馮琨!一個須發皆白、脊梁挺得筆直的老臣!當時他捧著沾著自己咬破手指寫就的血書,在金鑾殿上聲嘶力竭地控訴,最終卻被王甫反咬一口,以“誣告大臣、咆哮朝堂”之罪,被廷杖八十,當殿拖走!從此,再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