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初雪來得又急又猛,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在洛陽城頭,未到申時,天色便昏暗得如同深夜。細密的雪粒子被朔風卷著,劈啪砸在南宮的鴟吻與瓦當上,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濕冷的鐵鏽味。
溫室殿深處,劉宏裹著玄色貂裘,指尖劃過一卷攤開的《禹貢地域圖》。圖是前朝舊物,絲絹邊緣已泛起毛邊,洛水與邙山的線條在搖曳的燈影下微微扭曲。他呼出一口白氣,目光穿透窗欞上凝結的冰花,望向鉛雲密布的天穹。
“就是今夜了…”少年天子的低語在空曠的殿內消散,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冷。三日前,陳墨依據那卷深宮秘藏的《璿璣遺冊》與渾天儀觀測,近乎篤定地預言了這場雪後大震。時間,就在今夜子時前後。史書上的記載冰冷而殘酷,德陽殿梁傾,北宮牆頹,洛水決口,浮屍塞道。這是天罰,也是他劉宏破局的契機。而破局的第一步,便是要在這天翻地覆之前,看清這座帝國的核心——洛陽城,每一寸肌理,每一道命脈。
“陛下,陳墨到了。”內侍尖細的聲音在厚重的錦簾外響起,帶著刻意壓低的謹慎。
“進。”劉宏沒有抬頭,指尖依舊停留在圖上象征洛陽的那一點朱砂上。
簾幕無聲掀起,帶進一股更凜冽的寒氣。陳墨躬身趨入,肩頭落滿未化的雪粒,臉色凍得發青,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墨玉。他身後跟著四個沉默的匠作監學徒,吃力地抬著一個巨大的、蒙著厚厚麻布的物件,腳步沉重地落在殿心鋪地的金磚上,發出悶響。那物件輪廓方正,足有丈餘見方,壓得抬杠的木軸吱呀作響。
“陛下,東西成了。”陳墨的聲音因激動和寒冷微微發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抬手掀開了麻布!
嘩——
仿佛一層遮蔽視界的迷霧被驟然撕開。一座城池在燈火下粲然呈現,精微絕倫,纖毫畢現。
劉宏霍然起身,貂裘滑落肩頭也渾然不覺,幾步便跨到那巨大的沙盤之前。冰冷的空氣裡,隻有他驟然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九宮格局,方正嚴整。洛陽城的骨骼血肉,被以一種近乎神跡的方式濃縮在這方寸之間。沙盤以堅實的楠木為底,邊緣以精銅包角加固,盤內並非尋常泥土,而是陳墨秘法燒製的各色細陶土,經百遍研磨篩洗,染以礦彩,再以魚膠黏合定型。整個盤麵被清晰的十字街衢分割成規整的宮城、官署、裡坊、市集。
北宮、南宮巍峨矗立,殿宇樓台皆以細木為骨,桐油浸透的薄絹糊成牆垣窗牖,飛簷鬥拱精巧得如同真物縮小了百倍。宮牆以赭石染就,厚重沉凝;太倉、武庫、太學、明堂、靈台…這些帝國的核心節點,皆以不同色澤與形製標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看到宮門之上細如發絲的銅釘,以及金市、馬市中熙攘的陶土人形縮影。
十二座城門洞開,門樓飛簷下懸著的銅鈴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風吹響。陽渠環城,洛水穿流,清淺的藍綠色礦物顏料勾畫出水波粼粼,河岸以白色細砂鋪就,蘆葦以染綠的細麻絲精心點綴。那些星羅棋布的裡坊,貴戚高門的朱門甲第,平民聚居的灰牆烏瓦,貧民窟裡低矮破敗的草棚窩鋪…全都曆曆在目!
劉宏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過每一寸。他的指尖懸在沙盤上空,最終落向城西一角——金市以西,靠近西明門附近的一片區域。那裡陶土的顏色是汙濁的深褐,房屋低矮擁擠,道路狹窄扭曲如腸,是整個沙盤上最混亂、最破敗的角落。
“此處,”劉宏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便是那日大火焚毀的‘窮陰裡’?”那場蹊蹺的大火,燒死了數百戶貧民,也燒掉了王甫強占此地營建私邸的罪證。
“是,陛下。”陳墨立刻指向那片區域,指尖在幾處特彆標注的墨點上劃過,“按陛下吩咐,已查明並標注。此地現有災民逾兩千,多為大火後流離失所或從三輔逃荒而來。棚戶相連,密如蛛網,無水井,無官廁,穢物淤積於陽渠支流末梢。”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據影驛回報,前日已有一戶七口,皆發高熱,身現紅斑…疑為‘傷寒’之兆。”
“傷寒…”劉宏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驟然變得極其銳利,如同冰錐刺穿寒冬。瘟疫!這是比地震更可怕的無形利刃。他的目光在那片深褐色的區域上反複逡巡,如同將軍審視著決定生死的戰場。“糧道!”他猛地抬頭,視線如電射向陳墨,“太倉存糧,運抵此處最速路徑何在?”
陳墨立刻俯身,從沙盤邊緣一個精致的銅匣中取出數枚打磨光滑、染成不同顏色的細長竹簽。他指尖靈巧如飛,迅速在代表太倉標注為醒目的赤紅色)與城西窮陰裡之間擺放起來。
“陛下請看。”陳墨的聲音沉穩下來,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專注,“走宮城永巷,經複道過濯龍園,雖近,然宮禁森嚴,非詔不得通行,耗時反多,且易引人注目。”他移開代表此路的黃色竹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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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走銅駝街主道,”他拿起一枚青色竹簽,沿著沙盤上最寬闊筆直的南北大道比劃,“出南宮朱雀門,經步廣裡、永安裡直抵金市,再折向西明門。此路寬闊,車馬可行。然金市乃繁華之地,白日摩肩接踵,運送糧車極易堵塞,且…”他抬頭看了劉宏一眼,“必經王甫、曹節等中常侍府邸門前。”
劉宏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幾條老狗的眼線,怕是連一粒粟米滾過都不會放過。”他的手指點在沙盤上一條不起眼的、緊貼著南宮西牆根蜿蜒的小路上,“這裡呢?”
“陛下明鑒!”陳墨眼中閃過一絲欽佩,“此乃‘夕陰街’。”他迅速拿起一枚朱紅色的竹簽,沿著那條細窄、緊貼宮牆的灰色道路擺放,“此街僻靜,背靠南宮高牆,外側多官署後牆與高門大宅的後巷,白日行人稀少。且…”他指向夕陰街中段一處不起眼的豁口,“此處有前朝所辟的‘運薪門’,直通南宮內苑!雖年久失修,門道狹窄,但臣已命人暗中清理,兩駕輜車可勉強並行!”
他手中的朱紅竹簽一路延伸,巧妙地避開幾處可能擁堵的節點,最終精準地刺入窮陰裡那片深褐色的核心區域。“糧車出太倉後門,入夕陰街,借宮牆陰影遮蔽,以最快速度直插運薪門。糧車入宮苑後,可暫存於濯龍園西北角的舊冰窖。入夜後,再從濯龍園西門運出,經一條廢棄的引水石渠暗道,直抵窮陰裡邊緣!”陳墨的手指在沙盤上劃出一條近乎完美的、隱秘而迅捷的補給線,朱紅的竹簽如同一條潛伏的血管,連接起帝國的心臟與那處瀕死的潰瘍。
“好!好一條‘潛龍之徑’!”劉宏眼中精光暴漲,胸中一股激蕩之氣幾乎要破腔而出。他猛地一拍楠木盤沿,震得幾處細小的屋脊模型簌簌作響。“陳墨,朕果然沒有看錯你!此道,便是萬千生民活命之路!命史阿即刻調遣可靠人手,控製夕陰街兩端,清理運薪門!命盧植親自押運第一批粟米,務求隱秘!朕要…”
話音未落——
“砰!!!”
溫室殿那兩扇厚重的、包裹著銅皮的朱漆殿門,竟被一股巨力從外麵猛地撞開!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片狂湧而入,瞬間吹滅了殿角數盞青銅連枝燈,殿內光線驟然一暗。
風雪怒號中,一個尖利刺耳、飽含怒意與戾氣的嗓音炸響,壓過了風聲:
“陛下!陛下何在?!臣王甫,救駕來遲!有妖人蠱惑聖心,行魘鎮邪術,禍亂宮禁,動搖國本!其罪當誅九族!”
殿門口,一片雪沫翻飛中,赫然矗立著一群甲胄森然的身影!為首一人,身著紫綬金印的貂璫官服,肥胖的身軀堵在門口,一張保養得油光水滑的白胖臉孔此刻因憤怒和某種貪婪的興奮扭曲著,細長的眼睛如同毒蛇,死死釘在殿心那巨大的沙盤之上——正是權傾朝野的中常侍王甫!他身後,十餘名頂盔摜甲、手持環首刀的北軍衛士殺氣騰騰,冰冷的鐵甲映著殿內殘存的光,寒意森森。刀鋒出鞘半尺,雪亮的寒光刺得人眼疼。
王甫的目光貪婪又怨毒地掃過那巧奪天工的洛陽沙盤,如同禿鷲發現了腐肉,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弧度,手指如枯枝般直指站在沙盤旁的陳墨:
“就是此獠!以妖術竊取洛陽地脈靈氣,凝聚於這邪物之中!此乃巫蠱厭勝之術!陛下萬金之軀,豈容此等妖邪近前?來人啊!將此妖人與那禍國邪物,一並給咱家拿下!就地——砸碎!”
“諾!”他身後的甲士齊聲暴喝,聲震殿宇,沉重的戰靴踏碎地上的冰淩,刀光如雪浪般卷向那凝聚了無數心血與希望的沙盤,以及沙盤旁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的陳墨!
千鈞一發!
就在刀鋒的寒芒幾乎要舔舐到最外圍代表城牆的陶土塊時——
“朕看誰敢動!”
一聲怒喝,如同平地驚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凜然如冰的帝王威嚴,轟然炸響!這聲音並不算震耳欲聾,卻像一道無形的鐵壁,硬生生遏住了甲士衝鋒的勢頭。
隻見劉宏猛地轉身!動作快如閃電,玄色的貂裘在他身後旋開一道淩厲的弧線,如同垂天之雲。少年天子的臉上再無半分稚氣,隻有一片冰封的殺意!他眼中怒火燃燒,目光銳利得如同出鞘的絕世名劍,直刺王甫那張因驚愕而瞬間僵住的白胖麵孔!
沒有絲毫猶豫,劉宏右腳灌注全身力氣,狠狠踹在旁邊那座一人多高的紫檀木雕花屏風上!
“轟——喀嚓!”
沉重的屏風底座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座屏風如同被巨錘擊中,帶著狂風轟然向前傾倒!傾倒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對著王甫!
王甫臉上的獰笑瞬間化為驚駭,肥胖的身體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身後湧上的甲士堵住。屏風巨大的陰影帶著呼嘯的風聲當頭砸下!
“護駕!快護…”王甫的尖叫聲被淹沒在巨大的撞擊聲和木料碎裂聲中。屏風並未完全砸中他,但邊緣重重掃過他的肩膀,將他撞得一個趔趄,狼狽不堪地摔倒在地,滾了一身的雪沫和木屑。幾個躲閃不及的甲士也被帶倒,殿門口頓時一片混亂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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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屏風傾倒、眾人視線被遮擋、心神劇震的刹那!
劉宏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幼獅,在踹倒屏風的同時,左手已閃電般抄起旁邊青銅雁魚燈那沉重的、足有半尺高的燈座!燈油潑灑,火焰搖曳,映亮了他冰冷決絕的側臉。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