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的彆院燒起來了。
建寧五年春的這場火,燒穿了洛陽城南的天。
王甫那座引以為傲、堪比離宮彆苑的宅邸,此刻徹底淪陷在憤怒的赤潮裡。朱漆描金的大門早已被粗壯的撞木轟然破開,碎裂的木茬像野獸的獠牙,猙獰地刺向天空。門樓上懸掛的“敕造王府”鎏金牌匾,被幾個紅了眼的漢子用鋤頭生生砸落,掉進下方洶湧的人潮,瞬間就被無數雙沾滿泥濘和仇恨的腳踩踏、碾過,化為齏粉。
宅院內,曾精心雕琢的亭台樓閣、曲水流觴,此刻都成了暴怒宣泄的標靶。假山被推倒,名貴的花木被連根拔起,肆意踐踏。暴民們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連日來的饑餓、喪親之痛、以及對那碗毒米粥刻骨的恨意,咆哮著衝垮了殘餘家丁豪奴那點可憐的抵抗。
慘叫聲此起彼伏。有豪奴被鋤頭砸碎了腦袋,紅的白的濺在粉牆上;有管事被幾雙粗糲的手生生撕扯開,殘肢斷臂拋飛;更多的是驚慌失措、四處奔逃的侍女、樂工,被卷入這狂暴的洪流,或被推搡倒地,轉眼就被淹沒。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焦糊已有角落被點燃)、以及一種瘋狂的氣息。
而風暴的中心,是後宅那座最為富麗堂皇的“暖玉閣”。
閣內,熏香依舊嫋嫋,地龍燒得滾熱,溫暖如春。波斯進貢的厚絨地毯鋪滿了每一寸地麵,踩上去悄無聲息。來自大秦羅馬)的彩色琉璃鑲嵌在窗格上,透進朦朧而奢華的光。絲竹聲早已被外麵的喧囂徹底淹沒,隻剩下死寂。
王甫,這位權傾朝野、連皇帝都敢不放在眼裡的中常侍,此刻正半躺在鋪著雪白熊皮的軟榻上。他身上隻鬆鬆垮垮披著一件明紫色、繡著繁複金線蟒紋的絲袍,露出鬆弛而蒼白的胸膛。一個幾乎不著寸縷、肌膚賽雪的西域舞姬,正用她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撚起一顆產自交趾今越南北部)的冰鎮龍眼,剝開晶瑩的果殼,將那乳白多汁的果肉,顫巍巍地遞向王甫微微張開的、保養得宜卻已顯出深刻法令紋的嘴唇。
王甫眯縫著眼,享受著美人的侍奉,另一隻手隨意地搭在舞姬光滑的腰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榻邊矮幾上,金盤玉盞,盛著各色珍饈,一壺產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在水晶杯中漾著琥珀色的光。他腳邊還跪著兩個僅著輕紗的小婢,一個輕輕捶腿,一個小心地為他修剪著指甲,鑲金的象牙小銼刀在暖閣的光線下閃著冰冷的光澤。
外麵那震天的喊殺聲、哭嚎聲、器物碎裂聲,似乎被這暖玉閣厚重的牆壁和奢靡的暖意隔絕了。或者說,王甫根本不在意。他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刁民鬨事?在他幾十年的宦海生涯裡,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小浪花。自有羽林軍,自有他那些如狼似虎的乾兒子們去鎮壓。他王甫的府邸,固若金湯,誰敢真個衝進來?不過是些餓瘋了的泥腿子,在門口嚎叫幾聲,發泄完了,自然會被打得血肉模糊,丟去喂狗。
他微微張口,正準備享用那顆冰鎮過的、清甜多汁的龍眼。
突然!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仿佛就在頭頂炸開的巨響!暖玉閣那兩扇厚重的、鑲著銅釘的紫檀木門,竟被一股狂暴的巨力從外麵整個撞飛!碎裂的木塊夾雜著金屬崩裂的刺耳尖嘯,如同暴雨般砸進暖閣!一個沉重的石鎖顯然是拆了門口石獅子的基座)裹挾著風聲,狠狠砸在距離軟榻僅三步之遙的地麵上,將那塊精美的波斯地毯砸出一個大坑,塵土和絨毛四濺!
“啊——!”
跪在榻邊的小婢發出淒厲的尖叫,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縮到角落。
那剝龍眼的西域舞姬更是花容失色,手一抖,那顆晶瑩的果肉“啪嗒”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滾了幾滾,沾滿了灰塵。她本人也驚得向後跌倒,撞翻了矮幾上的水晶酒壺,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出,迅速洇濕了雪白的熊皮。
王甫臉上的愜意和冷笑瞬間凝固!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動作快得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老者。鬆弛的皮肉因為極度的驚愕和憤怒而劇烈顫抖,那雙總是透著陰鷙和算計的三角眼,此刻瞪得溜圓,瞳孔深處第一次映入了真實的恐懼——不是來自朝堂的傾軋,而是來自門外那片洶湧的、帶著原始毀滅氣息的赤紅!
門外,不再是模糊的喧囂。一張張因為饑餓、仇恨和瘋狂而扭曲變形的臉,清晰無比地擠滿了破碎的門洞!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沾著血汙和塵土,眼睛赤紅如血,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揮舞著鋤頭、木棒、甚至是從他前院拆下來的石雕碎片!那濃烈的汗臭、血腥和暴戾之氣,如同實質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暖閣內所有的暖香和奢靡!
“王甫老狗!滾出來!”
“燒死這吃人的豺狼!”
“給陳老爹償命——!”
嘶吼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反了!反了天了!護駕!快護駕!”王甫尖利刺耳的叫聲終於衝破喉嚨,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恐和變調。他倉皇地想要跳下軟榻,可雙腿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恐懼而發軟,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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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暖閣門口的最後四名心腹護衛,都是他花重金豢養、手上沾過血的亡命之徒。此刻也臉色煞白,但職責所在,還是硬著頭皮拔出腰間的環首刀,試圖堵住那破碎的門洞。
“擋路者死!”為首一個疤臉護衛厲聲大喝,刀光一閃,劈向最前麵一個舉著鋤頭衝進來的漢子。
噗嗤!
刀鋒入肉的聲音令人牙酸。那漢子胸前飆出一股血箭,悶哼一聲撲倒在地。血腥味瞬間更濃了!
然而,這凶狠的一刀非但沒有震懾住暴民,反而如同火上澆油!
“殺人了!狗賊又殺人了!”
“跟他們拚了!”
短暫的停滯被更凶猛的衝擊取代!數不清的鋤頭、木棒、石塊,雨點般砸向那四名護衛!護衛們揮刀格擋,砍翻衝在最前的兩人,但更多的暴民悍不畏死地湧了上來!一個護衛被側麵飛來的石塊砸中太陽穴,哼都沒哼一聲就軟倒下去。另一個被幾根削尖的木棍同時捅進了小腹,慘叫著被淹沒。剩下兩個背靠背,刀光舞得密不透風,暫時逼退了正麵,但側麵、後麵,無數雙手伸了過來!
混亂中,一塊拳頭大小、棱角鋒利的石頭,如同長了眼睛,帶著淒厲的風聲,穿過人群的縫隙,狠狠砸向軟榻的方向!
王甫剛扶著榻沿站穩,眼角瞥見一道黑影襲來,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想往熊皮後麵躲。但他終究是老了,動作慢了半拍。
砰!
沉悶的撞擊聲!
石頭沒有砸中他的頭,卻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左側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哢嚓”聲!
“呃啊——!”王甫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嚎,劇痛瞬間席卷全身,眼前發黑,半邊身子瞬間失去了知覺。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向前撲倒,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成一團的老臉,狠狠地砸進了剛剛被酒液浸濕、又被塵土汙染的雪白熊皮裡!冰冷、黏膩、帶著濃烈酒氣和血腥味的汙穢,糊了他一臉。
鑲金的象牙小銼刀,從他腳邊滾落,被一隻衝進來的、沾滿泥濘的草鞋,無情地踩在腳下,“哢嚓”一聲,斷成兩截。
“老狗在這兒!”
“抓住他!彆讓他跑了!”
暴民發現了目標,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赤紅著眼,推開擋路的屍體和殘破的家具,朝著軟榻洶湧撲來!鋤頭高高舉起,木棒帶著風聲,目標隻有一個——那個在熊皮裡掙紮蠕動、發出殺豬般嚎叫的紫袍身影!
完了!
王甫腦子裡隻剩下這個念頭。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他屎尿齊流,腥臊味混合著酒氣血腥彌漫開來。他仿佛看到了無數雙帶著刻骨仇恨的眼睛,看到了鋤頭落下時自己腦漿迸裂的景象。幾十年的權勢熏天,在這一刻,脆弱得如同琉璃,一碰即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保護常侍!殺出去!”一聲暴喝在混亂中響起,竟是那個疤臉護衛頭領!他竟在亂戰中衝殺過來,渾身浴血,左臂軟軟垂下顯然已斷,右手卻依舊死死握著卷了刃的環首刀。他如同瘋虎,一刀劈翻了兩個撲向王甫的災民,用身體猛地撞開側麵一扇鑲嵌著琉璃的雕花木窗!
嘩啦!
昂貴的琉璃和精致的木雕瞬間粉碎!
“走!”疤臉護衛回身,用還能動的右手,如同拎小雞一般,粗暴地抓住王甫的後領,將他那肥胖而此刻癱軟如泥的身體,死命地從窗戶的破洞往外拖拽!破碎的琉璃碴在王甫昂貴的紫袍和皮肉上劃開一道道血口,劇痛讓他發出更加淒厲的慘嚎,但這嚎叫在疤臉護衛耳中,遠不如身後暴民憤怒的咆哮更可怕。
疤臉護衛拖著王甫,連滾帶爬地摔出暖玉閣,落在後花園冰冷的石板地上。花園裡同樣一片狼藉,但暴民的主力顯然還在前院和暖玉閣內肆虐。這裡暫時隻有零星的混亂。
“常侍!撐住!”疤臉護衛喘息如牛,將半死不活的王甫架在肩上,環首刀胡亂揮舞,逼退兩個試圖靠近的災民,辨認了一下方向,就朝著宅邸後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去。
王甫的左肩完全塌陷下去,骨頭碎裂的劇痛讓他幾欲昏厥,鮮血浸透了半邊紫袍,滴滴答答灑在石板路上。他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牙齒因為劇痛和寒冷咯咯作響。他從未如此狼狽,如此接近死亡。什麼權勢,什麼富貴,在這一刻都成了狗屁!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逃!逃回皇宮!逃到曹節那裡!隻有皇宮,隻有他經營了幾十年的地盤,才能保住他這條老命!
“快…快…回宮……”他氣若遊絲,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死死揪住疤臉護衛破爛的衣襟。
疤臉護衛咬著牙,拖著沉重的負擔,在混亂的花園裡穿行。他熟悉府邸的每一條小徑。終於,後門那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門近在眼前!門外,是一條相對僻靜、通往皇城玄武門的小巷!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疤臉護衛眼中閃過一絲狂喜,用儘最後的力氣,拖著王甫撲向那扇小門。他騰出一隻手,顫抖著摸向腰間——那裡掛著一串後門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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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嗖——!
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到刺破空氣的厲嘯,毫無征兆地從側上方傳來!
疤臉護衛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那是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他猛地抬頭,隻看到巷子對麵一處低矮民房屋簷的陰影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太快了!快到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噗嗤!
一支通體黝黑、沒有尾羽、隻有三寸長短的怪異小箭,如同毒蛇的獠牙,精準無比地釘入了疤臉護衛的右眼!箭鏃深深沒入,直至沒柄!
“呃……”疤臉護衛隻發出半聲短促的悶哼,身體猛地一僵,架著王甫的手臂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他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那隻完好的左眼還圓睜著,殘留著最後一刻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噗通!”沉重的屍體砸在地上,濺起一蓬塵土。
被他架著的王甫,驟然失去了支撐,也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落在地,正好壓在疤臉護衛尚有餘溫的屍體上。王甫被摔得七葷八素,碎裂的肩膀再次遭到重創,疼得他幾乎背過氣去。他驚恐地抬起頭,正對上疤臉護衛那隻插著黑箭、死不瞑目的右眼!近在咫尺!那空洞和冰冷,直刺靈魂!
“啊——!”王甫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極度恐懼的尖叫,手腳並用,拚命地想從那具恐怖的屍體上爬開。他掙紮著,蠕動著,碎裂的肩膀每一次摩擦地麵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但他顧不上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著他!
他用僅存的、還能動的右手,死死摳住冰冷的石板縫隙,拖著半邊殘破的身體,像一條瀕死的蛆蟲,朝著巷子儘頭——那巍峨高聳、象征著最後生路的皇城玄武門,一點一點地、無比艱難地爬去。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粘稠而刺目的血痕。
血痕蜿蜒,在冰冷的石板上顯得格外猙獰。王甫每一次拖動身體,左肩那粉碎的骨頭都像有無數把鈍刀在裡麵攪動,疼得他眼前發黑,喉嚨裡嗬嗬作響,涎水和血沫不受控製地從嘴角淌下,混入地上的血汙。他昂貴的紫袍早已被磨得稀爛,沾滿了泥土、血汙和從疤臉護衛屍體上蹭到的穢物,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
巷子很短,不過二三十步。平日裡,他乘坐的安車隻需片刻就能駛過。可此刻,這段路在王甫眼中,漫長得如同通向地獄的奈何橋。他唯一能動的右手,指甲因為用力摳抓石板而劈裂翻卷,指尖血肉模糊,卻感覺不到疼痛,隻有一種麻木的、機械的求生本能,驅動著他向前爬行。
一步…又一步…
玄武門那巨大的、釘滿碗口大銅釘的朱紅門扇,在視線裡越來越近。門樓上戍衛士兵盔甲的輪廓,也漸漸清晰。希望,似乎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