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內,沉水香燃出的青煙嫋嫋娜娜,纏上赤金帷帳,又攀過嵌著螺鈿的檀木屏風,給滿室富貴都鍍上了一層迷離的光暈。何貴人斜倚在紫檀嵌玉的貴妃榻上,指尖撚著一卷細絹,上麵墨跡淋漓,是新近呈上的司隸校尉部屬官缺名錄。她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眼波流轉間,便在那幾個要緊職位上輕輕點過,留下一點鮮紅的丹蔻印痕,像濺上去的血。
“陛下如今忙於新政,這等瑣事,本宮替他分憂也是應當。”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穿透嫋嫋香煙,落在一旁垂手侍立的中常侍郭勝耳中。
郭勝腰彎得更低,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褶子都擠到了一處:“貴人賢德,體恤聖躬,實乃社稷之福。隻是……”他覷著何貴人的臉色,小心翼翼,“這羽林左監一職,乾係宮禁宿衛,非同小可。按例,需經尚書台議定,再由陛下……”
“嗯?”何貴人眼風一掃,那點笑意倏然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郭常侍,你是在教本宮做事?”
郭勝渾身一哆嗦,冷汗瞬間就下來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奴不敢!老奴萬萬不敢!貴人所言極是,陛下日理萬機,些許人事微末,貴人自然可代為聖裁!老奴這就去辦,這就去辦!”他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那冰冷的目光就會將他刺穿。
何貴人這才滿意地收回視線,重新落在那份名錄上。羽林左監的名字旁邊,被她親手寫上了三個小字:何苗。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南陽老家殺豬宰羊起家的屠戶。她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在那名字上又點了點,唇邊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這禁中的刀把子,該換她何家來握一握了。隻有握住了刀,那看似一步之遙的後位,才能真正坐穩,坐牢。
“砰!”
一聲脆響在溫室殿東暖閣裡炸開,驚得侍立在側的盧植眼皮猛地一跳。一方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靈芝如意,被狠狠摔在堅硬的金磚地上,頓時四分五裂,碎玉迸濺,其中一片擦著盧植的袍角飛過,留下一點冰涼的觸感。
少年天子劉宏站在禦案之後,胸膛微微起伏,那張尚帶稚氣的臉繃得緊緊的,漆黑的眼眸裡燃著壓抑的怒火。他麵前攤開的那卷細絹,赫然便是司隸校尉部屬官名錄,羽林左監的位置旁邊,“何苗”兩個刺眼的字,旁邊還按著一個鮮紅的指印,囂張地宣告著後宮婦人乾政的事實。
“羽林左監!執戟宿衛宮門,掌虎賁郎百人!”劉宏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帶著冰碴子,砸在寂靜的暖閣裡,“朕的刀!懸在朕頭頂的刀!她何蓮竟敢……竟敢把個沾滿豬臊油腥的屠戶塞進來!”
他猛地抬眼,目光銳利如鷹隼,直刺垂首肅立的盧植:“盧卿!尚書台是聾了還是瞎了?還是朕的旨意,如今連那昭陽殿的門檻都邁不過去了?!”
盧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憤懣與憂慮。他官袍下的脊背挺得筆直,沉聲道:“陛下息怒。此任命文書,由中常侍郭勝直接持何貴人印信送至尚書台,言是貴人體恤聖躬辛勞,先行批閱,著令即刻用印下發。臣……”他頓了頓,臉上掠過一絲屈辱,“臣等據理力爭,言此職需陛下親裁。然郭勝以‘後宮主事,分憂聖心’為由,言語之間,頗有……頗有脅迫之意。且印信俱全,流程……竟似完備。”
“完備?”劉宏冷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殿宇裡回蕩,帶著說不出的嘲諷與寒意,“好一個‘後宮主事’!好一個‘分憂聖心’!她何蓮的手,伸得可真是夠長!長到連朕的刀柄,都敢染指了!”
他繞過禦案,一步步走到那堆碎裂的玉如意旁,赤舄xi)踩在冰冷的玉屑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殿內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安神的沉水香,卻絲毫壓不住少年帝王周身散發出的凜冽寒意。盧植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幾乎令人窒息。
“朕登基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外有豺狼環伺,內有蠹蟲啃噬。好容易……”劉宏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瞬間被更深的決絕取代,“好容易借著天災,除了王甫一黨,用盧卿你們這些忠直之士,稍稍穩住了朝堂,握住了北軍。朕以為,這禁中,總該是朕最後一片清淨地,是朕能握在手裡的刀!”
他猛地頓住,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盧植:“如今倒好!朕的臥榻之旁,有人嫌朕睡得太安穩了!竟要把朕的刀,換成她屠夫何家的殺豬刀!盧卿,你說,這刀,朕還能睡得安穩嗎?這刀,懸在朕頭上,朕還能安心嗎?!”
字字句句,重若千鈞,敲在盧植心頭。他深知羽林軍對皇帝的意義,那是懸頂之劍,更是最後的屏障。何貴人此招,看似提拔親族,實則是在陛下心腹之地,埋下致命的釘子!其心可誅!
“陛下!”盧植撩袍跪倒,額頭重重叩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一響,“羽林軍乃天子親軍,宮禁之安危係於一身!何苗其人,粗鄙無文,更無寸功於國,驟登此位,非但不能護持宮禁,反是引狼入室,遺禍無窮!臣盧植,拚卻這頂烏紗,這顆頭顱,也絕不容此亂命施行!臣請陛下,即刻下詔,收回成命!嚴懲郭勝,申飭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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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內死寂一片。隻有香爐裡炭火輕微的劈啪聲,和盧植粗重的呼吸聲。碎裂的玉片映著殿外透進來的天光,散落一地狼藉,如同此刻波譎雲詭的朝局。
劉宏沒有立刻叫盧植起身。他站在那片狼藉前,沉默著。方才的怒火似乎沉澱了下去,轉化為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在他年輕卻已顯深沉的眼底凝聚。他緩緩踱步,赤舄踩過玉屑,走向那扇巨大的雕花長窗。窗外,是重重宮闕的琉璃瓦頂,在深秋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更遠處,是巍峨的南宮宮牆,隔開了皇權與世俗的喧囂。
他背對著盧植,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卻比方才的怒斥更讓人心頭發緊:“申飭?盧卿,你以為,一道申飭的旨意,就能讓那屠戶之女縮回她的手?就能讓她那個屠夫哥哥,斷了染指朕羽林軍的念想?”
盧植伏在地上,隻覺一股寒意從背脊竄起。他聽出了陛下話語裡那冰冷的殺意。
“她敢把手伸進來,”劉宏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殿宇,“是因為她背後站著的人,覺得朕……還是那個坐在龍椅上、任由他們擺布的娃娃!是因為何屠夫覺得,他妹妹離後位隻有一步之遙,他何家離那潑天的富貴,也隻剩一步之遙了!”
他霍然轉身,目光如電,再次射向盧植:“他們忘了,朕這把刀,砍過王甫的腦袋!也砍得下任何敢覬覦它的人頭!何蓮?哼,不過一個目光短淺、仗著幾分姿色就忘乎所以的蠢婦!朕真正要看的,是她背後那條大魚!是何進那屠夫,和他勾連的那些……餓狼!”
盧植猛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了悟的驚駭:“陛下是說……車騎將軍何進?”
“除了他,還有誰有這般膽量,敢把爪子直接探進朕的寢殿?”劉宏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郭勝不過一條傳話的狗。何蓮?一個被推出來吸引火力的蠢女人罷了。何進……朕的這位‘國舅爺’,才是那個真正想握住刀柄的人!他想試試,朕這把刀,還利不利!”
他走回禦案前,拿起朱筆,飽蘸濃墨,卻並未批閱任何奏章,隻是在空白的絹帛上,重重地畫下了一道筆直如刀鋒般的朱紅豎線!那紅色,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
“盧卿,”劉宏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沉穩,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擬旨。羽林左監一職,關係重大,著尚書台重議,朕要親自圈定人選!至於何貴人……”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傳朕口諭:後宮不得乾政,祖宗家法,不容僭越!昭陽殿所用份例,即日起減半。讓她在宮裡,好生讀讀《女誡》,靜靜心!”
“臣,遵旨!”盧植心頭劇震,知道陛下這是要敲山震虎了!減份例,靜心讀書,這無異於當眾扇何貴人的耳光!他立刻領命。
“還有,”劉宏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寒意,“讓史阿的人,給朕死死盯住步廣裡的車騎將軍府!一隻蒼蠅飛進去,朕都要知道它是公是母!朕倒要看看,朕的申飭到了昭陽殿,何進的府裡,會湧進去多少‘賀喜’的‘客人’!”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巍峨的洛陽城。白日裡喧囂的禦街寬闊而寂靜,隻有巡城衛隊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的鏗鏘聲,在空曠的街麵上回蕩,更添幾分肅殺與不安。
步廣裡深處,車騎將軍何進的府邸卻是另一番景象。後園一處隱秘的水榭,門窗緊閉,厚厚的錦簾隔絕了內外。水榭內燈火通明,巨大的青銅仙樹燈上插滿了兒臂粗的蜜燭,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的焦香,還有一種……被壓抑的、蠢蠢欲動的野心味道。
主位之上,何進踞案而坐。他身材魁梧,一張方臉上虯髯戟張,因酒意上湧而泛著油亮的紅光。身上那件象征顯赫身份的紫綬錦袍,被他隨意地扯開了領口,露出粗壯的脖頸。他手裡抓著一隻油光鋥亮的烤羊腿,正大口撕咬著,油脂順著嘴角流下,滴落在華貴的衣襟上,他也渾不在意。與白日裡朝堂上那個謹小慎微的車騎將軍判若兩人。
“砰!”何進將啃得精光的羊腿骨重重摜在食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油膩的大手抓起旁邊金樽,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他滿足地哈出一口濃重的酒氣,環視著下首幾位同樣衣著華貴、卻神情各異的客人。
“都說說!都他娘的說說!”何進的聲音洪亮,帶著粗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那小皇帝!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竟敢如此折辱我何家!折辱我何進的妹妹!減份例?靜心讀《女誡》?呸!這打的是我妹妹的臉嗎?這分明是把老子的臉皮,摁在地上踩!”
坐在何進右下首第一位的是個麵白微須的中年文士,潁川郭氏的郭圖。他撚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陰柔:“車騎將軍息怒。陛下此舉,雖顯苛責,卻也……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貴人此次,手伸得是急了些,也……直白了些。”他瞥了一眼何進難看的臉色,話鋒一轉,“不過,陛下終究年幼,此等申飭,無非少年意氣,尋個台階下罷了。羽林左監之位雖暫時受阻,但隻要貴人在宮中地位穩固,將軍在外手握重權,何愁沒有卷土重來之機?這宮禁的鑰匙,遲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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