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令既下,西園校場的氣氛為之一變。昨日“集體功勳製”帶來的震撼與議論尚未完全平息,另一項更為具體、也更為奇特的新規,便伴隨著一隊匠作監的工匠和滿載的牛車,抵達了羽林新軍的營地。
牛車上卸下的,並非鋒利的兵刃或厚重的甲胄,而是一捆捆用厚實麻布縫製的奇特袋子。這些袋子呈長筒形,長約兩尺,袋口穿著結實的麻繩可以收緊,袋身統一染成暗紅色,側麵還用墨線清晰地繡著所屬部曲、屯、隊的編號以及個人的姓名或代號。樣式古怪,用途不明,引得剛剛結束晨練、聚攏過來的軍士們紛紛側目,交頭接耳。
“這又是甚稀罕物事?莫非是陛下新賜的乾糧袋?”一個愣頭青似的年輕士兵好奇地伸長脖子。
“乾糧袋?瞧那形狀大小,倒像是……”旁邊一個年紀稍長、臉上帶疤的老兵眯著眼,語氣有些不確定,“像是用來裝……人頭的?”
此言一出,周圍瞬間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嘈雜。
“人頭袋?專門用來裝首級的?”
“搞這般麻煩作甚?砍下來用頭發一係,掛在腰間或矛杆上不就行了?”
“就是!還染成紅色,怕血不夠顯眼嗎?”
“繡上編號姓名?這是怕俺們搶功還是怎地?”
質疑和不解的聲音占據了主流。對於這些習慣了傳統做法的士兵而言,這種精細又刻板的規定,顯得多此一舉,甚至有些可笑。斬首立功,講究的是快、狠、準,誰有功夫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慢悠悠地找個袋子把首級裝起來,還要對號入座?
這時,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傳來。眾人望去,隻見北軍中候、羽林新軍統帥皇甫嵩在一眾將校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到堆放袋子的空地前。他麵色沉肅,目光如電,掃過喧嘩的士兵,並未立即嗬斥,而是先彎腰拿起一個袋子,在手中掂了掂,仔細查看了上麵的編號和繡字。就連他這位沙場老將,眼中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但他很快將其壓下,恢複了慣常的威嚴。
“肅靜!”皇甫嵩聲如洪鐘,壓下了所有的議論。校場上迅速安靜下來。
他舉起手中的暗紅色布袋,朗聲道:“此物,乃奉陛下欽命,由將作監特製,名曰——‘製式首級袋’!”
果然!台下響起一片恍然卻又更加困惑的嗡嗡聲。
“自即日起!”皇甫嵩的聲音不容置疑,“凡我羽林新軍將士,臨陣斬獲敵酋,一律需使用此袋盛裝!嚴禁再以發係首、懸於兵刃或腰間!”
他頓了頓,讓命令深入每個人耳中,然後繼續宣布更詳細、也更令人咋舌的規定:
“每名士卒,配發此袋兩個!袋身編號姓名,與軍籍嚴格對應,不得混淆,不得轉借!戰後繳獲首級,必須裝入對應編號之袋,收緊袋口,交由本隊隊率或指定軍吏統一查驗、登記!”
“凡發現未使用此袋、或使用他人之袋、或袋內首級與記錄不符者——”皇甫嵩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鐵血的味道,“無論斬獲多少,該次戰功,一律不予承認!情節嚴重者,以冒功或違抗軍令論處!”
“嘩——!”
這下,台下徹底炸開了鍋。比起昨日“集體功勳製”那種相對宏觀的理念衝擊,這“首級袋”的規定是如此具體、如此細致,甚至可以說……如此“龜毛”!它直接約束了每一個士兵在戰場上最直接、最本能的行為。
“將軍!”又是那個戊什的王猛,忍不住跳了出來,臉上寫滿了憋屈和不解,“這……這也太麻煩了吧!兩軍廝殺,刀劍無眼,俺們還得滿戰場找袋子?還得對號入座?這豈不是綁著手腳打仗嗎?萬一袋子破了、丟了,難道砍下的腦袋還不算數了?”
王猛的話再次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心聲。就連一些中下層軍官,也麵露難色,覺得此法雖意圖良好,但未免過於理想化,恐難執行。
皇甫嵩眉頭緊鎖,他何嘗不知其中的困難?但皇命如山,他必須執行。就在他準備以軍令強行壓服時,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綁手腳?朕看,是給你們穿上鎧甲,護住你們的性命和前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天子劉宏不知何時已來到校場,並未穿著昨日隆重的冕服,而是一身便於行動的玄色勁裝,外罩輕甲,更顯英武。他緩步走到皇甫嵩身邊,目光平靜地看向台下激動的王猛,以及那些麵露不滿的士兵。
“王猛,朕問你,”劉宏的語氣並不嚴厲,卻自帶威壓,“你腰間掛著一兩顆血淋淋的首級,奔跑衝殺時,是否礙事?首級麵目猙獰,是否可能驚了你自己的戰馬?或是引來更多敵人,專為搶奪首級而來,讓你陷入重圍?”
王猛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皇帝說的……似乎有點道理。他以往砍殺,確實覺得腰間晃蕩的人頭有些累贅,尤其在激烈運動時。
劉宏不再看他,目光掃向全體士兵:“還有!朕再問爾等!你們之中,可有誰曾遇到過,拚死砍翻的敵酋,轉眼卻被同袍搶去,冒認功勞?或是混戰之中,斬獲的首級難以分辨,最終賞賜不明,引發內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