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德陽殿,四門大開,穿堂風帶著槐花的淡香,稍稍驅散了暑氣。鎏金銅柱映著晨光,殿內鋪著的涼席散發著蒲草特有的清爽氣味。文武百官按品階肅立,笏板在手,等待著每日的朝會。
端坐於禦座之上的劉宏,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他剛剛聽取了幾項關於漕運疏通和新式農具推廣的例行彙報,正準備示意常侍宣布“有本啟奏,無本退朝”時,一個身影從文官隊列中穩步出列。
出列者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苟,身著象征著九卿身份的深紫色朝服,正是太常卿,掌管宗廟禮儀的楊彪。
“臣,太常楊彪,有本啟奏!”楊彪的聲音洪亮而沉穩,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回響。
“楊卿奏來。”劉宏微微頷首,心中有些好奇這位向來以持重、恪守禮法著稱的老臣,今日會提出何事。
楊彪雙手高捧笏板,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陛下!臣稽古察今,觀天人之際。自陛下親政以來,十餘年間,內平黃巾巨寇,肅清閹宦奸佞,外卻鮮卑強胡,威震四夷八荒。更革故鼎新,立均輸以平物價,設台諫以肅吏治,修律法以正綱紀,興文武以固邦本。德澤廣被,百姓安樂,祥瑞屢現,此實乃天命所歸,盛世已開之兆也!”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激昂:“昔者,上古七十二君,功成治定,皆行封禪之禮,告成功於上天,刻石紀號,垂範萬世!至我漢室,孝武皇帝攘夷拓土,封禪泰山;光武皇帝中興漢祚,亦刻石記功。今陛下之功業,上追三代,下掩漢武光武,遠超曆代先皇!若不行封禪大典,何以彰顯陛下不世之功?何以昭示大漢赫赫之威?何以慰天下萬民仰望之心?”
他猛地跪伏於地,以頭觸手背,聲音懇切而堅定:“臣,楊彪,昧死以請!懇請陛下,順應天意民心,擇吉日,備法駕,東巡泰山,行封禪大典,以告成功於皇天上帝,定我大漢萬世之基業!”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
整個德陽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騷動和吸氣聲。百官們麵麵相覷,臉上神色各異,驚愕、興奮、沉思、疑慮……不一而足。
封禪泰山!
這是何等巨大的榮耀,又是何等敏感的政治議題!自光武帝之後,大漢再無皇帝行此大典。此議一出,無疑是將當今天子,推到了與漢武、光武並列,甚至超越的位置上!
短暫的寂靜之後,如同水滴落入滾油,朝堂瞬間炸開了鍋。
“臣附議!”又一位大臣出列,是光祿勳鄧盛,他臉上帶著興奮的紅光,“楊太常所言極是!陛下掃平內外,再造社稷,功蓋千秋!若不行封禪,何以彰顯?此乃順天應人之舉,臣懇請陛下準奏!”
“臣亦附議!”大鴻臚周奐緊隨其後,“封禪之禮,乃帝王最高之盛典。陛下當此盛世,正宜告功於天,使我大漢聲威,廣播於四海!”
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出言讚同的,多是一些較為清貴、掌管禮儀文教的官員,或是些急於逢迎上意、博取名聲的投機之輩。他們引經據典,將劉宏的功績與上古聖王、漢武光武相比附,言辭懇切,仿佛劉宏若不封禪,便是違背天意,辜負萬民。
端坐禦座的劉宏,麵色沉靜,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輕輕在禦座的扶手上敲擊著,目光深邃,掃視著下方激動的人群。封禪?他心中冷笑。這頂高帽,戴得可真是時候。
就在附和之聲漸成氣候之時,一個沉穩而略帶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響起:
“老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司空盧植,手持玉笏,緩步出列。他臉色凝重,眉頭緊鎖,目光掃過那些附議的大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盧司空有何高見?”劉宏開口,語氣平淡。
盧植向劉宏躬身一禮,然後轉向群臣,聲音清晰而有力:“陛下!封禪之事,非同小可!非德協幽明,功蓋天地者,不可輕言!昔管子對齊桓公言,封禪需‘鳳凰麒麟不至,嘉禾不生,蓬蒿藜莠茂’等祥瑞畢至,方可舉行。今雖四海略定,然北有鮮卑餘孽未清,西有羌患時擾,內部新政初行,根基未穩,百姓雖得喘息,遠未至家給人足之境!此時若興此勞民傷財之巨典,耗費錢糧何止億萬?征發民夫何止十萬?長途跋涉,千裡東巡,於國於民,有何益處?”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重:“且夫,功業自在人心,何須刻石以記?陛下勵精圖治,所為者,乃江山社稷之穩固,天下蒼生之福祉,非為一己之虛名也!若為虛名而耗費國力,擾動地方,此豈非與陛下推行新政、與民休息之本意相悖?老臣懇請陛下,慎思之!”
盧植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那些狂熱附議者的頭上。他不僅從現實困難邊患、民力)出發,更直指“虛名”與“實利”的核心矛盾,將問題拔高到了治國理念的層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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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植的話音剛落,太傅袁隗也緩緩出列了。他依舊是那副老成持重、憂國憂民的模樣,先是向劉宏微微一禮,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盧司空憂國憂民,老成謀國之言,令人敬佩。”他先肯定了盧植,隨即話鋒一轉,“然,老夫以為,此事亦不可一概而論。”
他捋了捋長須,目光顯得深遠:“封禪之禮,固然耗費頗巨,然其意義,絕非‘虛名’二字可以概括。此乃昭示天命、凝聚人心、震懾不臣之重大國策!陛下之功,確已震古爍今。若行封禪,可令天下臣民,皆知天命在漢,在陛下!可令四方蠻夷,皆畏我大漢煌煌天威!此等無形之利,豈是區區錢糧可以衡量?”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盧植一眼,繼續道:“至於盧司空所慮之民力……老夫以為,或可折中。不必效仿秦皇漢武之奢華,可務求簡約,彰顯陛下仁德愛民之心即可。所需錢糧,或可由內帑支應部分,或可令各地富商自願捐輸,儘量不增百姓負擔。如此一來,既可成就盛典,又可免於擾民,豈非兩全其美?”
袁隗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他既抬高了封禪的政治意義,又“體貼”地提出了“簡約”、“不擾民”的方案,儼然一副既要裡子又要麵子、處處為君分憂的忠臣模樣。
然而,劉宏卻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彆樣的意味。袁隗這是在試探,試探他劉宏是否如同曆代有些皇帝一樣,開始追求虛名,貪圖享樂,好大喜功。如果他順水推舟同意了,那麼接下來,這些士族門閥或許就會利用皇帝的這種心態,逐步侵蝕新政的成果,甚至將他重新架空。
更重要的是,袁隗此舉,無形中將盧植等務實派放到了“不顧大局”、“不理解皇帝功業”的對立麵。
果然,袁隗話音剛落,立刻又有不少大臣出言附和,稱讚袁太傅老成持重,考慮周全。
“袁太傅所言甚是!封禪乃國之大事,豈能因噎廢食?”
“簡約而行,彰顯仁德,正合陛下聖心!”
“此乃凝聚國魂之良機,萬不可錯過啊陛下!”
朝堂之上,儼然分成了三派。一派以楊彪、鄧盛為首,極力鼓吹封禪;一派以盧植為首,堅決反對;另一派則以袁隗為首,看似折中,實則暗中推動。各方引經據典,爭論不休,德陽殿內一時間如同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