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感覺自己像是沉入了冰冷粘稠的墨汁裡。沒有光,沒有聲音,連“感覺”本身都變得模糊不清。他努力想睜開眼,眼皮卻重逾千斤。
怎麼回事……好累……像被抽乾了力氣……)
他記得自己剛才還在……在哪裡?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忽不定。是在神社?還是在永遠亭做客?記憶碎片混亂地撞擊著。
不對……這感覺……太奇怪了……)
一股難以抗拒的牽引力傳來,拉扯著他移動,卻帶不來一絲風。腳下是冰冷光滑、仿佛由整塊黑玉打磨而成的地麵,倒映不出任何影子。遠處,隱約可見幾座造型古樸、散發著微弱光暈的石橋輪廓,橋下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更加濃稠、仿佛由無數歎息彙聚成的灰色霧氣。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不是腐朽,不是死亡,而是絕對的、沉重的“終結”感。
這是……哪兒?)
星暝下意識地想催動靈力,身體卻像生鏽的齒輪,空空蕩蕩,毫無反應。他心頭一沉,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醒了?”
一個清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星暝循聲望去,隻見一位完全是在意料之外的存在正注視著他。
“四……四季?”星暝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他完全沒想過會在這裡,在這種狀態下,見到——四季映姬·亞瑪薩那度。
四季映姬微微頷首,動作精準得像尺子量過:“正是。”
“我……怎麼會在這裡?”星暝環顧這片死寂的灰色空間,一種荒謬感油然而生,“這不可能!我是蓬萊人!我怎麼會……死?”他試圖用音量驅散內心的迷茫與意外。
四季映姬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萬般生靈,行走於世間,呼吸吐納,言行舉止,皆在因果之中,皆會留下‘痕跡’。此痕跡,或清或濁,或善或惡,便是‘業’。”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這片死寂的空間,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敲在星暝的心上。
“蓬萊之體,固然超脫了凡俗的生死輪回,令你肉身不朽,魂魄不滅。然而,”四季映姬話鋒一轉,那雙清澈的眼眸仿佛看穿了星暝靈魂最深處的每一絲波瀾,“這不代表你能超脫於‘業力’的束縛之外。你的每一次抉擇,每一次行動,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會在天地間留下屬於你的‘印記’。”
她手中的悔悟棒微微抬起,尖端指向星暝的胸口,並非物理上的接觸,卻讓星暝感覺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被無形的鉤子勾住了。
“當你所行之事,所積累之‘業’,其‘濁’與‘惡’的分量,沉重到足以遮蔽你生命本源的光輝,甚至開始扭曲你自身存在之時……”四季映姬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那麼,即便是天所眷顧的不死之人,也可能因其自身積累的龐大‘業障’,引動冥冥之中的‘天罰’。”
“天罰?”星暝瞳孔微縮。
“是的。”四季映姬的語氣斬釘截鐵,“那是規則本身的反噬。非人力所能抗拒,非神通所能規避。當業力積累至某個臨界點,規則便會降下劫數。這劫數,可能是一場無法預料、顛覆常理的‘意外’,也可能是一種從內部侵蝕你存在的‘異變’。它並非針對你的‘不死’,而是針對你‘存在’本身所背負的沉重因果。”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片死寂的彼岸,聲音裡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更深沉的喟歎:“蓬萊人……嗬,在無儘的生命裡,若不知收斂,不曉敬畏,肆意妄為,其積累的罪業,隻會比尋常生靈更加龐大,更加難以消弭。終有一日,量變引發質變,即便是號稱‘永恒’的存在,也可能在因果的反噬下,迎來自身的‘終結’。”
星暝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四季映姬的話語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無數畫麵碎片般閃過腦海。每一次選擇,每一次行動,背後牽連的因果,那些被犧牲的、被波及的、被扭曲的命運……它們像無數根無形的絲線,此刻被四季映姬的話語猛地收緊,勒得他靈魂生疼。
業力……天罰……終結……?就因為……我做的那些事?)
荒謬感、不甘心、還有一絲被徹底否定的恐慌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窒息。
四季映姬看著星暝臉上變幻的神色,那仿佛亙古不變的嚴肅表情似乎也鬆動了一絲。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在這死寂的彼岸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與深深的無奈。
“天下熙熙,攘攘往來。上至神明仙佛,下至螻蟻蜉蝣,又有誰能真正超脫於因果業力之外?即便是那些自詡清靜無為、避世修行的,其存在本身,呼吸之間,亦在與這方天地交互,留下屬於他們的‘痕跡’。”
“有生便有業,有動便有因。行善積德者,其業清揚;作惡多端者,其業濁重。然清濁之間,又有誰能真正達到那纖塵不染、因果不沾的境地?”四季映姬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哲學叩問的迷茫,“即便是吾等執掌審判之職,日複一日稱量著萬千亡魂的功過是非,也不過是在這業力流轉的洪流中,儘力維持一絲秩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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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星暝身上,清澈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流露出一種星暝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深刻的困惑與探尋:
“星暝,你告訴我……這茫茫天地,這芸芸眾生,這無儘輪回之中……”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打在星暝混亂的心神上,
“那真正……無罪無垢之人……究竟……在何方?”
星暝被這終極一問釘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四季映姬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沉重的話語,像巨石壓在他胸口,讓他喘不過氣。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凍結一切時,星暝心底忽然閃過一絲極其怪異的違和感——這感覺來得突兀,就像平靜的水麵下突然冒出一個不和諧的氣泡。
等等……這種感覺……)
星暝盯著眼前這位“四季映姬”,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怪異感越來越清晰。冰冷的彼岸?業力的審判?四季映姬雖然原則性強,但絕不會在他清醒時用這種近乎“宣告終結”的口吻說話……除非……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
等等……這感覺……太像……夢?)
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再抬起時,臉上露出一絲半真半假的無奈苦笑,語氣帶上了點調侃腔調,故意說出些完全不合時宜又沒頭沒腦的話:“審判長大人,您這判詞……也太沉重了吧?我這人膽子小,經不起嚇啊。要是真嚇出個好歹,回頭誰幫您處理那些積壓的跨界公文?您也知道,最近流竄的怨靈和找不著家的遊魂可不少。”他一邊說,一邊暗中試探著調動體內那股本應如臂使指的靈力——果然,空空如也,就像不存在一樣——那是不可能的。
對麵的“四季映姬”依舊板著臉,但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她沒有回應星暝的調侃,隻是維持著那份沉重的威嚴感。
星暝心裡更加篤定了幾分維持夢境穩定……這反應就很夢境居民)。他不再猶豫,趁著這短暫的“穩定”空隙,意念猛地凝聚!
嗡!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地蕩漾、扭曲起來!“四季映姬”的身影、腳下的地麵、遠處的河流與石橋……所有的一切都開始飛速模糊、崩解!
“哆來咪·蘇伊特——!!你給我出來!!”
星暝完全是喊出來的,聲音帶著被戲弄的惱火。隨著他的意念衝擊,這片冰冷的“彼岸”景象如同碎裂的琉璃,嘩啦一聲徹底崩散!
“嗚哇——!!吵死了星暝!你這家夥,擾人清夢是要遭天譴的!”一個帶著些起床氣和不滿的清脆女聲憑空炸響。
緊接著,哆來咪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像剛被人從被窩裡強行拽出來一樣,憑空出現在這片混沌的光影裡。
“果然是你搞的鬼!”星暝沒好氣地指著她,“上次那個‘世界霸主’的夢是不是也是你搗的亂?四季映姬拿著悔悟棒追著我打的畫麵到現在想起來都後脊梁發涼!這都第幾次了?有完沒完!”
“什麼啊,你那個羞恥度爆表的‘世界霸主’美夢是你自己做的,跟我哆來咪·蘇伊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才沒那麼無聊又沒品位的腦洞呢!你自己內心膨脹了彆賴我!”
看著哆來咪那副完全不似作偽的樣子,星暝的火氣倒是消下去一點——畢竟本來也隻是裝出來,想找個由頭找哆來咪些麻煩罷了。他摸了摸下巴,剛才那點惱怒變成了純粹的好奇:“嘖,行吧行吧,算我錯怪你了。本來也就是想調侃你一下……不過話說回來,”他話鋒一轉,眉頭皺起,“我為什麼會睡著呢?”
哆來咪聞言,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這問題問得好奇怪哦,不睡覺很難受的吧?人類也好,妖怪也好,甚至你們這種蓬萊人……晚上累了困了不都得睡覺休息恢複精神嗎?再說,你不是天天晚上都乖乖躺下睡覺?怎麼今天突然在意起這個來了?”她撓了撓頭發,一臉不解。
星暝被她說得一哽。是啊,睡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剛才那種被“拽入”夢境的冰冷感和四季那番沉重話語帶來的心悸,讓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甩甩頭,暫時壓下那點異樣感,心思轉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
“說起來——”星暝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鬼……博麗鬼的夢境,我現在能去看看嗎?”他想起那個在現實中日益失控的少女,想知道在夢裡,她的心緒又是如何。也許……夢境能透露出她真實的狀態?
“誒?你那個徒弟的夢?”哆來咪眨巴著眼睛,似乎有點意外星暝會提出這個要求。她閉上眼,手指在空中虛點了幾下,似乎在感知著什麼。幾秒鐘後,她猛地睜開眼,眉頭緊鎖,臉上掠過明顯的困惑和……警惕?
“奇怪……”哆來咪小聲嘟囔著,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她要麼是剛剛睡著,夢境才剛成型,混沌一片沒什麼好看的……要麼……她根本就沒在睡覺!但現在明明是深夜啊!”她抬頭看向星暝,語速加快,“神社那邊現在應該是半夜三更吧?你這個做師父的都在睡覺,她沒道理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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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暝的臉色瞬間大變!
沒睡覺?!現在的鬼……深夜獨自醒著?!)
一股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鬼那日益失控的力量、她眼底深處那越來越濃鬱的毀滅氣息……深夜獨自醒著的她,無異於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糟了!”星暝臉色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那份夢境帶來的怪異感瞬間被巨大的危機感取代,“我得趕快出去!立刻!”他再也顧不上什麼夢境探索,隻想立刻返回現實,確認鬼的狀況!
哆來咪也被星暝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啊?哦……好,我馬上送你……”
然而,就在哆來咪指尖縈繞起引導夢境的微光,準備將星暝的意識送回現實軀殼的瞬間——
嗡!
兩人所處的這片混沌光影空間,毫無征兆地劇烈震顫起來!邊緣的光影開始飛速崩塌、向內收縮!一股強大的、源自夢境本身的排斥力猛地席卷而來!
“唔——!怎麼回事?!”哆來咪驚呼一聲。
星暝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強烈的失重感再次襲來!剛剛才脫離的“彼岸”景象碎片般在眼前一閃而過,隨即又被更加混亂斑駁的色彩取代!世界仿佛被強行折疊、翻轉……
幾秒鐘後,“墜落感”停止。
星暝晃了晃有些發暈的腦袋,定睛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眼前是另一片流動著斑斕光影的夢境夾縫區域。哆來咪正一臉茫然地飄在不遠處,揉著被撞疼的胳膊。
“我們……沒出去?”星暝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乾澀。
“星暝……”哆來咪的聲音帶著點不可思議,“我們……還在夢裡。剛才那個‘彼岸’……連同現在這片淺層夢境……”
“——都是更深一層夢境裡的場景!”她攤了攤手,臉上寫滿了無奈,“你……掉進‘夢中夢’了!而且看起來,陷得還挺深!”
星暝愣住了,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夢中夢?醒不來了?”
“嗯……”哆來咪歎了口氣,她仔細觀察著周圍夢境的“質地”,“看來你最近精神壓力是真不小啊,睡眠質量差到這種地步……這種深度的嵌套夢,如果沒有強大的外力強行乾擾打破結構……”
她無奈地搖搖頭,看向星暝的眼神帶著點愛莫能助:
“你短時間內,恐怕……是真的很難靠自己醒過來了。”
星暝聽完哆來咪關於“夢中夢”的結論,臉上的焦躁反而像潮水般退去,甚至勾起了一絲玩味的笑意:“嗬,小看人不是?”他活動了下手腕,眼神裡透著一股子“這都不是事兒”的勁兒,“不就是醒不來麼?總有法子。”
哆來咪還沒來得及問“什麼法子”,就見星暝抬手,指尖竟凝聚起一絲危險的光芒,目標直指自己的眉心!她瞬間倒吸一口涼氣:“你瘋啦?!用靈魂層麵的衝擊硬撼自己?!這、這法子也就你們這種怎麼折騰都死不了的蓬萊人敢想吧?!”
“不然呢?坐等這破夢自己散場?”星暝指尖的光芒越發凝練,眼看就要點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抹幽藍的熒光,如同夏夜溪邊乍現的流螢,毫無征兆地在混沌的夢境邊緣一閃而過。那光芒極淡,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星暝的動作猛地僵住!指尖的銀芒瞬間潰散。他怔怔地望著熒光消失的方向,瞳孔微微收縮,下意識地低聲呢喃,帶著一絲恍惚:“……紗月?”
那抹幽藍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呼喚,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又閃爍了一下,隨即徹底隱沒於夢境的光怪陸離之中,再無蹤跡。
“咦?”哆來咪也看到了那抹轉瞬即逝的藍光,她歪著頭,一臉驚奇地看向星暝,“是上次那個……快要消散的夢境碎片裡的殘留信息吧?你居然……還記得她這麼清楚?連這點微弱的‘回響’都能捕捉到?”
星暝沉默了數息,眼中的波動漸漸平複,最終化作一聲極輕、帶著無儘感慨的歎息:“……終究是……南柯一夢罷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哆來咪立刻反駁,一副“你這人不懂夢境”的表情,“結構完整的夢境世界,本身就是一個遵循邏輯、自我運轉的‘真實’空間,就算做夢的人醒了,隻要那個‘世界’的結構足夠穩固,它依然能在夢境的海洋裡繼續存在下去。說不定……就在這片浩瀚夢境的某個角落,還藏著那個叫‘紗月’的存在的痕跡呢?誰知道呢!”
“怪不得你一天到晚總愛做白日夢,還做得理直氣壯。”
“雖然你說的是事實,但總覺得你這話裡話外都在損我!”哆來咪不滿地看向星暝。
就在這時,星暝忽然感覺周遭夢境的“質地”開始變得稀薄、不穩定,一種強烈的“上升感”拉扯著他的意識。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有些虛化的指尖,了然道:“看來……外麵要醒了。雖然可能……已經有點晚了。”他抬起頭,對著氣鼓鼓的哆來咪笑了笑,“下次見吧,愛做白日夢的夢貘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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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麗神社,深夜。
鬼如同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立在星暝的榻前。屋內一片死寂,隻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蟲鳴,更襯得夜色深沉。她靜靜地看著星暝沉睡的臉,確認他呼吸綿長,意識完全沉入了藥物構築的深層夢境之海。
她收回目光,沒有半分留戀地轉身。腳步踩在木地板上,卻輕得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星焰蜷縮在小小的被褥裡,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著,偶爾還咂巴一下,像是在夢裡嘗到了什麼好東西。角落裡的草薙劍更是如同死物,連微光都收斂得乾乾淨淨。即使她現在大步流星地離開,恐怕也驚不醒這一大一小兩個“睡神”。
走到星焰身邊時,鬼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她垂眸看著小家夥安詳的睡顏,沉默了片刻。然後,極其小心地,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用潔淨葉片包裹的東西。她動作輕柔地掀開葉子一角,露出裡麵一塊晶瑩剔透、散發著淡淡草木清甜香氣的琥珀色糖塊——這是之前一個被她順手從陷阱裡救下的蜂妖怪,怯生生地塞給她的謝禮,據說是用最純淨的朝露花蜜凝成,甜而不膩,是難得的珍品。平日裡,也隻有在她氣息最平穩、甚至刻意收斂的時候,星焰才敢遠遠地、飛快地把鬼給她的糖拿過來,然後像受驚的兔子般逃開。
鬼小心翼翼地將這塊蜜糖放在了星焰枕邊最容易碰到的地方。做完這一切,她臉上掠過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柔和,隨即又恢複了往日的冰封。她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薄霧,悄無聲息地滑出了神社,迅速消失在濃重的黑暗山林之中。
夜風帶著山間的涼意拂過麵頰。鬼低頭,攤開自己的手掌。曾經也算得上白皙纖細的手指,如今布滿了粗糙的繭和細小的疤痕,指節也因常年緊握禦幣而顯得粗糲。這不是勞作所得,是殺戮的烙印,是無數亡魂在她身上刻下的印記。惡貫滿盈,罄竹難書……她腦中閃過夢裡那個星暝殘影的話。
“如此活著,真是累極了啊。”
手中的玉瓶裡,還剩最後一顆瑩白的藥丸。但她不打算再用了。這藥的本質,她已隱隱猜到——強行將“正常”的意識沉入深層意識,把那個被殺戮和戾氣扭曲的“鬼巫女”人格剝離到表層意識進行所謂的“淨化”或“鏟除”。可是……
她值得嗎?
為了這樣一個雙手浸滿鮮血、靈魂早已汙濁不堪的存在?她配嗎?
“想好了?”一個帶著點懶散、又似乎藏著複雜情緒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八雲紫不知何時站在一道悄然裂開的隙間邊緣,紫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少了平日的算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審視。
“嗯。”鬼的回答簡潔得沒有一絲波瀾,“趁我還清醒。”
紫沒有多言,隻是輕輕一抬手。那道隙間無聲地擴大,內裡流轉著混沌不明的紫色光華。鬼毫不猶豫地一步踏入。紫緊隨其後,隙間如同拉鏈般瞬間合攏。
眼前景象轉換。不再是神社的山林,而是一片難以形容的、仿佛由純粹能量構成的奇異空間。巨大的、散發著微光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虛空中緩緩流淌、交織,構成了一個龐大到令人目眩的複雜結構。這裡便是東國大結界的核心,維係著紫宏大計劃的基石之地。
“沒想到,真的會走到這一步呢。”紫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中響起。
“這不正是你計劃中的一環麼?”鬼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是嘲諷還是陳述。
紫輕輕搖著檜扇,目光投向那些緩緩流淌的光帶,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意義不明地“嗯”了一聲。
“……按照你當初說的,將全身的靈力,從頭到尾,一絲不剩地注入這結界核心……對吧?”鬼再次確認,聲音依舊平靜。她回憶著紫曾經在她心神動搖時,有意無意透露過的那個特殊術式——一個獻祭自身全部靈力,將其永久融入結界核心的禁忌之法。
紫轉過身,直視著鬼的眼睛,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這過程一旦開始,便不可逆轉。你將會徹底失去所有靈力,從此……與普通人無異。”
“妖怪賢者,也會有如此猶豫不決的時候麼?”鬼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一下,但那弧度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沒有等待紫的回答,深吸一口氣,雙手在胸前結出了一個極其複雜、帶著古老蒼茫氣息的手印,與結界中早已布置的法陣隱隱共鳴。隨著手印的完成,一股龐大而精純、卻隱隱帶著冰冷殺伐之氣的靈力,如同決堤的洪流,開始從她體內奔湧而出!這股力量粗暴地衝刷著她的經絡,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但她的臉色卻如同凍結的湖麵,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紫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終究……還是把她逼上了這條路……)一個念頭在她心底無聲劃過。
靈力注入結界核心,如同滾燙的鐵水流入冰冷的模具。整個核心空間都微微震顫起來,發出低沉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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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劇痛與能量奔湧的間隙,鬼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飄忽:“你說……人的執著,到底是先天便有的,還是後來一點點被這世道磨出來的?”
紫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在這時候問出這樣的問題。她沉默著,沒有回答。
“隻是……忽然想到了,隨口一問罷了,也不指望真能有個答案……”鬼的聲音低了下去,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然而,她的話語被體內驟然爆發的異樣感打斷!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帶著毀滅衝動的黑暗力量,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驚醒,猛地在她識海深處抬起頭顱!是那個“鬼巫女”的本能!它感受到了主體力量的流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虛弱,反而變得更加狂暴,想要掙脫最後的束縛!
鬼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混亂的血紅。她猛地咬緊牙關,強行壓製住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戾氣,看向紫,聲音因壓製而變得嘶啞急促:“紫……快!把玉瓶裡最後一顆藥……喂給我!然後……”她立刻吼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巨大的痛苦和決絕,“……立刻逆轉我夢境與現實的境界!”
紫的指尖凝起一點幽紫光芒,毫不猶豫地將那最後一粒瑩白藥丸送入鬼口中。同時,她另一隻手五指張開,對著鬼的眉心虛虛一按——一股浩瀚的妖力如同無形的橋梁,強行接續了鬼體內瀕臨枯竭的靈力循環,同時也逆轉了她瀕臨失控的狀態。鬼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翻騰的血色如同被冰水澆熄,瞬間褪去,隻餘下深潭般的平靜。她不再言語,甚至沒有看紫一眼,重新閉上雙目,將全部心神沉入體內,引導著那最後也是最純粹的靈力洪流,毫無保留地注入麵前那緩緩脈動的結界。
整個空間發出低沉的共鳴。巨大的符文光帶仿佛注入了全新的活力,流轉的速度驟然加快,光芒也變得更加凝練深邃,隱隱透出一種奇異的、帶著些許冰冷鋒銳的質感。那是鬼的靈力,是她以血火淬煉出的力量烙印,正徹底融入這籠罩東國的龐然大物之中。
“果然是在……這裡啊。”
一個帶著複雜情緒的聲音突兀地在空間邊緣響起。星暝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穿過紫,落在中央那個緊閉雙眼、氣息微弱卻異常平穩的少女身上。他風塵仆仆,顯然是剛從漫長的“夢中夢”掙脫出來就一路急趕。
紫手中的檜扇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一絲洞悉的無奈:“明明找了很多地方,也不願意相信是在此處吧?”她太了解星暝的僥幸心理了。
星暝沉默著。他沒有上前阻攔,也沒有任何動作,隻是那樣靜靜地看著。看著那龐大的結界貪婪地汲取著鬼的力量,看著少女的身形在光芒映照下顯得愈發單薄。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沉重,沉沉地壓在心頭。他終究是……沒能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