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屋外的晨露凝了又散。物部武麿盤膝坐在他那掛滿白布、滿是佛器的小屋裡,膝上橫放著那把纏著布條、劍刃鈍厚的白樓劍。他長長地、帶著酒氣地呼出一口氣,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第三十一次了……”武麿的聲音透著疲憊和深深的挫敗,他晃了晃手中快見底的酒壺,眼神有些渙散地看向旁邊靜靜懸浮的白樓,“白樓啊,你說,那個神神叨叨的‘密神’,會不會從頭到尾都在耍我?我每天坐在這裡苦思冥想,對著空氣揮劍,除了胳膊更酸,啥也沒感覺到。力量?斬斷迷惘?嗬……”他自嘲地笑了笑,又灌了一口酒。
白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焦躁的表象:“或許……是因為主人心中纏繞的東西太多了?每次主人握緊我時,我都能感覺到……你心裡的那些聲音,很吵,很亂。”
“是嗎?”武麿怔了怔,隨即苦笑,“或許吧……”他抬起酒壺,又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短暫的麻痹感。
白樓小巧的鼻子微微皺起,看著那略微刺鼻的液體,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抗拒:“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主人你總是喝它?味道……不好聞。”
“這個?”武麿晃了晃酒壺,扯出一個有些苦澀的笑,“是酒啊……這可是好東西,能讓人暫時忘掉煩心事,要不要也來點試試?”
白樓立刻搖頭,身影往後飄了一點,仿佛那酒氣真的會熏到她似的:“不要。”
武麿看著白樓那身素淨的白衣和空靈的模樣,眼神忽然有些恍惚。酒意上湧,模糊了眼前的身影,仿佛和記憶中某個熟悉又遙遠的影子重疊了。“……不知怎麼的,”他喃喃道,聲音低了下去,“有時看著你……我會想起布都……她以前……也總是一身素白……”
“布都?”白樓捕捉到了這個名字,轉向武麿,“主人……很在意她?”她的聲音裡隻有純粹的好奇,沒有嫉妒或任何多餘的情緒。
“在意?!”武麿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提高了音量,眼中瞬間燃起壓抑已久的怒火和恨意,“不!我恨極了她!恨不得……”他攥緊了拳頭,骨節發白,但那股狠厲的氣勢隻維持了一瞬,又像被戳破的氣球般泄了下去。他看著白樓那乾淨得不染塵埃的樣子,聲音低沉下來,帶著疲憊和說不清的迷茫,“……但這恨,不是衝著你來的。我隻是……隻是從你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她的影子。”那個還未卷入政治紛爭,或許也曾天真爛漫的布都姑母的影子。
白樓靜靜地聽著,沒有回應,隻是那雙空茫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流轉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
時間如諏訪湖的水,看似平靜,卻在悄然波動。武麿的日子越發沉淪。密神如同徹底消失,再無半點音訊。他揮劍的次數更多了,動作似乎也更流暢有力,但那傳說中的“擊敗神明”的力量,卻如同鏡中花水中月,始終觸摸不到。苦悶像藤蔓纏繞心頭,酒壺便成了他最忠實的夥伴。
“蘇我馬子……卑鄙小人!那些皇子……助紂為虐!還有秦河勝……走狗!”醉醺醺的武麿時常在簡陋的屋內捶地咒罵,宣泄著無處安放的仇恨。但罵得最多的,還是那個名字:“布都!布都姬!是你!都是你!若非你背叛……物部家怎會……”聲音到最後,往往化為壓抑的低吼和哽咽。家族的覆滅,父親的慘死,流亡的屈辱……所有痛苦都找到了一個具體的宣泄口——那個消失無蹤的姑母。
這天傍晚,武麿又醉眼朦朧地癱坐在席上,屋內光線昏暗。他習慣性地抬眼去尋找那個安靜懸浮的白色身影,尋求一絲冰冷的慰藉。然而,這一眼卻讓他渾身劇震,酒意瞬間嚇醒了大半!
“你……?!”武麿失聲驚呼,猛地撐起身子,手已本能地按在了膝旁的白樓劍柄上。
眼前懸浮的身影,不再是那個熟悉的白衣少女幽靈。那身姿、那眉眼、那帶著複雜情緒的眼神……分明就是活生生的——物部布都!
“武麿……”那酷似布都的身影開口了,聲音也帶著布都特有的韻味,隻是多了幾分哀傷和急切,“彆動手!聽我說完!”
武麿心臟狂跳,握著劍柄的手青筋暴起,眼神驚疑不定地在“布都”和手中的白樓劍之間來回掃視。這到底是幻術?還是……布都的亡魂?他完全懵了。
“布都”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平複內心的波瀾,語速急促地說道:“當年……我帶著布都禦魂劍逃出家後,根本不知該去哪裡!但我發誓,我從未想過要去投奔蘇我氏!我恨他們,也……恨哥哥的安排!”她的聲音帶著真實的痛苦。
“就在我彷徨無措時,是太子殿下在路上遇到了我。”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感激,“我向他坦白了實情,殿下……他仁慈地收留了我,庇護了我。”
武麿的呼吸一滯,這和他所知的“背叛投敵”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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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都”繼續說道,語氣變得有些激動,帶著悔恨:“我承認,我恨哥哥!恨他把我當成交易的籌碼!所以……我做了錯事!我利用太子殿下的渠道,故意把家族的一些……不那麼緊要,但足夠讓哥哥焦頭爛額的秘密,透露給了我們的敵人……我隻想讓他煩惱!讓他知道逼我的代價!我……我從來沒想過要害物部家覆滅啊!”她的聲音帶著哭腔,仿佛那日的絕望重現。
“後來……情況越來越糟,”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無力感,“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敢求太子殿下幫忙,便找了太子殿下身邊的蘇我馬子的女兒,蘇我屠自古小姐去見她父親,懇求他……看在太子殿下的麵上,至少……至少給物部家留一條生路……屠自古小姐回來時,確實帶來了蘇我馬子模糊的承諾……我以為……我以為還有希望……”
“布都”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武麿,眼中是刻骨的絕望和悲傷:“可是……一切到最後……全都……破滅了!哥哥他……物部家……都沒了!什麼都沒了!”她失聲痛哭,那悲慟完全不似作偽。
屋內一片死寂,隻有“布都”壓抑的啜泣聲。物部武麿如遭雷擊,僵在原地。長久以來支撐著他的“布都背叛導致滅族”的信念,在這一刻出現了巨大的裂痕。憤怒、困惑、痛苦、一絲遲來的理解……種種情緒在他心中激烈衝撞。
“布都”止住哭泣,抬起淚眼,淒然地望著武麿,問出了那個誅心的問題:“武麿……這樣的我……滿心怨恨又愚蠢,最終害了全族的我……也該被你斬嗎?”
“該!”
武麿幾乎是嘶吼著回答出來!他猛地拔出了白樓劍!劍身古樸無光,但此刻,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冷氣息卻瞬間彌漫開來,仿佛能滌蕩心神。
“你因怨恨泄露家族之秘,是為一罪!”武麿的聲音冰冷而清晰,像是在宣讀判決,又像是在斬斷自己心中最後一絲對“無辜布都”的幻想。
“你輕信敵人承諾,未能及時警示家族大禍臨頭,是為二罪!”
“你……”他看著“布都”那張與記憶中姑母相似的臉,眼中最後一點溫度也消失了,“……你讓物部氏的血脈蒙羞,讓武者的尊嚴蒙塵!此乃三罪!”
話音落下的瞬間,武麿心中長久以來因“背叛”而滋生的、混雜著不解與怨毒的迷惘,仿佛被這一聲聲控訴劈開了一道縫隙!他並非要斬殺眼前的“布都”——他知道這很可能隻是幻影。他心中湧起的,竟是一種奇異的悲憫與決絕:斬斷這糾纏不清的怨念因果,讓這痛苦掙紮的魂靈得以安息!無論她是真實的布都亡魂,還是白樓幻化的虛影,他都希望這一劍能帶來解脫!
心意通達的刹那,白樓劍仿佛感應到了主人前所未有的“澄澈”意誌,劍身驟然爆發出柔和的、卻足以驅散昏暗的純淨白光!一股清涼而堅定的力量順著劍柄湧入武麿的身體,瞬間貫通四肢百骸!他感覺自己的心神從未如此清明,仿佛與手中之劍真正融為一體!
“斷命劍——「冥想斬」!”
武麿低喝一聲,不再是盲目的揮砍,而是帶著一種洞察虛妄、斬破心障的明悟,揮出了手中的白樓劍!一道凝練如實質的翠綠色刀光,精準而迅疾地斬向懸浮的“布都”!
綠光一閃而過!
“布都”的身影如同被戳破的泡影,瞬間消散在空氣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武麿保持著揮劍的姿勢,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斬殺幻影並未帶來複仇的快感,心中卻是一片奇異的平靜與空明。仿佛長久以來堵塞在心口的巨石,隨著那一劍被徹底劈碎、消散了。
“主……主人……”一個微弱而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武麿猛地回頭,隻見真正的白樓正捂著腦袋,身影有些搖晃地從屋角飄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和不適。
“白樓?剛才……那是你?”武麿驚訝地問道,心中已隱約有了答案。
白樓放下手,點了點頭:“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剛才突然……腦子裡就多出了好多……那個叫‘布都’的女子的……畫麵和感覺……然後……就……”她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何會突然幻化成布都的模樣,並說出那些話。
武麿看著白樓,又低頭看了看手中光華內斂、卻感覺與自己聯係前所未有緊密的白樓劍,愣了片刻。隨即,一個釋然又帶著點苦澀的笑容,緩緩浮現在他臉上。
“嗬……原來如此。”他輕輕撫過冰涼的劍身,“白樓啊,你這突然冒出來的‘記憶’,可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呢。”他明白了,剛才那一斬,斬的不是布都的幻影,斬的是自己心中因布都而生的、糾纏不清的迷惘與怨毒!是白樓劍的力量,引導他看清了這一點,並給了他斬斷的機會。
“時間……剛剛好呢。”正在此時,那個久違的、飄忽不定又帶著戲謔的密神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屋內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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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麿和白樓同時一驚,循聲望去。隻見屋子中央的空氣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一扇散發著幽幽綠光、邊緣流淌著奇異符文的木門憑空出現!門扉無聲地敞開,後麵是深邃無邊的黑暗,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現在的你,已經擁有足夠的力量了。”密神的聲音仿佛從門扉深處傳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肯定,“嗬嗬嗬……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創造奇跡吧!穿過這道門,去斬斷那虛偽的‘地母之神’強加於你家族的枷鎖!洗刷物部氏的屈辱!”
經曆了剛才的頓悟,武麿沒再有絲毫猶豫,眼神一凜,握緊了手中與他心意相通的白樓劍,低喝一聲:“白樓,我們走!”一步踏出,毅然決然地衝進了那扇詭異的綠色門扉之中!白樓的身影也化作一道白光,緊隨其後融入劍中。
門扉在武麿身後無聲地閉合、消失。
刺骨的陰冷和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瞬間包裹了武麿。他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蕪之地,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大地龜裂。最令人心悸的是彌漫在空氣中、如同粘稠墨汁般的黑氣!這黑氣翻滾著,凝聚著,散發出濃烈到極致的怨念、仇恨、痛苦和不甘,仿佛彙聚了世間所有的負麵情緒。僅僅是身處其中,武麿就感到心神劇震,仿佛有無數亡魂在他耳邊淒厲哭嚎。
“何人擅闖此地?”一個嘶啞、暴戾、仿佛由無數怨恨之聲糅合而成的咆哮從黑氣深處炸響!
隨著聲音,翻滾的黑氣急速凝聚,化作一個模糊不清、卻散發著恐怖威壓的人形黑影。黑影的“眼睛”部位亮起兩點猩紅的光芒,死死鎖定了武麿。
武麿強忍著靈魂上的不適感,握緊白樓劍,劍尖指向黑影,聲音冷冽如冰:“你就是那個名為‘地母之神’之名的偽神?物部武麿,今日特來斬你!”他根本不給對方解釋的機會便直接出手。
“狂妄!”大生部多黑影)發出一聲震怒的咆哮。他本想斥責對方認錯了人,自己此番乃是依托物部氏怨念而生的存在,豈是那個可笑秘神的愚蠢化身?但看到武麿如此不知死活地衝來,他徹底怒了!即便他此刻狀態虛弱,遠非全盛時期,但要碾死眼前這隻小蟲子,在他看來依舊易如反掌!
“死吧!”大生部多抬手一揮,無數道由粘稠怨念黑氣凝結而成的、如同毒蛇般的利箭,鋪天蓋地地射向武麿!
武麿眼神一凝,不退反進,手中白樓劍劃出一道弧光!
“破!”
翠綠色的劍光閃過,那些怨念利箭竟如同脆弱的黑冰般被輕易斬斷、潰散!然而,斬斷的瞬間,武麿心頭猛地一悸!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悲傷感湧了上來。這些黑氣……這些怨念……仿佛帶著他逝去親人的氣息!斬斷它們,竟讓他有種親手斬向親人的錯覺!
“嗯?”大生部多也微微詫異,這小子的劍似乎有點門道。他收起了幾分輕視,雙手快速舞動。密集如暴雨、速度驚人的漆黑彈幕瞬間形成,如同死亡的蜂群,帶著尖銳的呼嘯聲,以極其刁鑽的軌跡射向武麿!彈幕的速度和變奏遠超之前,讓武麿瞬間陷入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