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城一中楊明宇的辦公室座位前氣氛比外麵的天色還要壓抑。
小小的空間裡擠了四個人，林建軍和張桂蘭夫婦倆並排坐在楊明宇對麵的椅子上。林建軍的腰板挺得筆直，兩隻布滿老繭的大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擺出一副準備進行嚴肅談判的架勢。張桂蘭則依舊是那副愁雲慘霧的模樣，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手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裡寫滿了“你怎麼就這麼想不開”的痛心疾首。
林天站在他們倆旁邊，顯得有些局促，但他低垂的眼眸裡卻透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靜和堅決。
楊明宇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優哉遊哉地給自己泡了一杯茉莉花茶。他沒有急著開口，隻是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仿佛眼前這場足以決定一個天才少年未來的談話，還不如他杯裡的幾片茶葉重要。
“咳！”最終，還是林建軍沉不住氣了，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用一聲咳嗽來奪回這場談話的主動權。
“楊老師，”他開口了，聲音有些乾澀但努力保持著客氣，“首先，我們還是要再次感謝您。這一年，我們家林天在您手底下，確實……確實進步很大。這一點，我們兩口子心裡都有數，都記著您的好。”他這番話說得還算誠懇，算是典型的“先禮後兵”的開場白。
楊明宇抬起頭，透過朦朧的熱氣，微笑著點了點頭：“您客氣了，林天本來就是塊好料子，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他的態度不卑不亢，就像一個經驗老到的棋手，靜靜地等待著對手出招。張桂蘭接過了話頭，語氣裡帶著幾分哀求：“楊老師，我們今天來，就是想再次跟您商量一下林天轉學的事。省實驗那邊……條件確實太好了。我們也是為了孩子的前途著想，您是老師，您肯定能理解我們做父母的這片心，對吧？”
她說著，還偷偷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林天，示意他趕緊說點什麼。辦公室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天身上。林天感受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他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想起了昨晚，自己在鍵盤上敲下那份《我的選擇》時的決絕；想起了電話裡，楊老師談論著遊戲和二段跳時那份純粹的懂得；想起了14班教室裡，每一次和同學為了一個問題爭得麵紅耳赤後的酣暢淋漓。那些畫麵，那些聲音，那些感覺，像一股股暖流，彙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勇氣。
他抬起頭不再看任何人，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然後，他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父母和楊明宇的中間。
這個小小的動作，象征著他不再是誰的附屬品，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來宣告自己的決定。
他先是轉向楊明宇，沒有說話。這一躬，讓林建軍和張桂蘭都愣住了。他們以為兒子這是在向楊老師告彆，張桂蘭甚至已經準備好掏出手絹抹眼淚了。
然而，林天直起身子後開口的第一句話“楊老師，謝謝您。”他頓了頓，“我想好了，我選擇留在14班。”
“什麼？！”林建軍“噌”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兒子的鼻子，氣得嘴唇都在哆嗦：“你……你個混小子！你剛才說啥？你再說一遍！”
張桂蘭也懵了，手絹掉在了地上都渾然不覺，她一把拉住林天的胳膊，急切地問：“天兒啊，你是不是糊塗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辦公室裡的氣氛，瞬間從壓抑的談判桌，變成了雞飛狗跳的家庭倫理劇現場。
麵對父母的失態，林天卻顯得異常平靜。他沒有退縮，也沒有激動地爭辯，而是轉過身，第一次用一種平等的姿態，看著自己的父母。
“爸，媽，我沒糊塗。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我在做什麼。”他的眼神裡，沒有了以往的叛逆和閃躲，取而代之的是認真和堅定。
“我知道，你們覺得省實驗是最好的選擇，去了那裡，我就能考上清華北大，以後找個好工作，賺大錢，過上好日子。”他緩緩地說著，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這些都很好，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全部。”
“那什麼是你想要的？！”林建軍怒吼道，“你想要的難道是跟一群不學無術的差生混在一起，最後考個二本三本，然後跟我一樣，進工廠當一輩子工人嗎？！”
“不。”林天搖了搖頭，目光清澈如水，“爸，媽，清華北大不是我唯一的目標。我想做自己的遊戲，我想把我腦子裡的那些想法，變成一個真實的世界。我想和我的同學一起，去創造一些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辦公桌那張14班的班級合影，嘴角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
“在省實驗，我可能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解題高手。但是在14班，在楊老師這裡，我才能成為真正的我。一個會思考、會創造，懂得合作，也懂得快樂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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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不長，也沒有什麼華麗的辭藻，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卻讓林建軍和張桂蘭都怔住了。他們看著眼前的兒子突然感到了一絲陌生。
他的邏輯如此清晰，他的目標如此明確，他的眼神如此堅定。他不再是一個需要被安排未來的孩子，而是一個已經有了自己人生藍圖的準男人。
辦公室裡再次陷入了沉默，這一次，沉默的主角不再是林天，而是他的父母。他們看著兒子那張還帶著幾分稚氣卻寫滿了堅定的臉，心中五味雜陳。
有不甘，有失落，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兒子“長大”了的現實所衝擊到的震撼。
一直在一旁“看戲”的楊明宇，此時才慢悠悠地放下了茶杯。他站起身，走到林建軍和張桂蘭麵前，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的笑容。“其實，我一直覺得，教育就像種樹。省實驗中學，它像一個最高級的智能溫室，能精準地控製陽光、水分、肥料，按照最優的方案，把一棵樹培養成最標準的棟梁之材。這很好，毫無疑問。”
他話鋒一轉，指了指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校園裡一棵棵自由生長的老樟樹。
“而我們14班呢，可能更像一片野生的土地。這裡陽光沒那麼穩定，水分也沒那麼充足，甚至還會有風雨。但是，在這裡，樹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向去生長。它可以長得很高，也可以長得很寬，甚至可以長得奇形怪狀，但那都是它自己最舒服，最舒展的樣子。”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兩位家長，眼神無比真誠。“兩種模式，沒有好壞之分。但現在，您看，”他指了指林天，“您家的這棵小樹，他已經告訴我們，他更喜歡哪片土地了。”
楊明宇的這番“種樹論”通俗易懂，又充滿了哲理，像一把鑰匙悄悄地打開了林建軍和張桂蘭心中“偏執”的鎖。
是啊，他們一直想把兒子修剪成他們心中最完美的樣子，卻從未問過，兒子自己想長成什麼樣。
林建軍緊繃的肩膀，在不知不覺中鬆弛了下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看似年輕卻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楊老師，心中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漸漸熄滅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擺了擺手，像是一瞬間老了好幾歲，聲音沙啞地對林天說：“行了……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吧。以後……彆後悔就行。”
說完，他拉起還愣在一旁的妻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張桂蘭在出門前，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天，眼神複雜，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跟著丈夫走了。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地帶上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挖牆腳”危機，就以這樣一種略顯平淡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林天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靠著牆壁，緩緩地滑坐到地上。
窗外，那憋了許久的烏雲，終於化作了淅淅瀝瀝的雨絲，敲打在玻璃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楊明宇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杯溫水。
“感覺怎麼樣？”林天接過水杯，仰頭喝了一大口，讓他感覺舒服了很多。他抬起頭，看著楊明宇，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感覺……像剛打完了一場世界總決賽，贏了，但是精疲力儘。”
“哈哈哈，”楊明宇爽朗地笑了起來，“恭喜你，贏得了你人生的第一場總決賽。以後，這樣的比賽還多著呢。”他也在林天旁邊坐下，師生倆就這麼靠著牆坐在地上，聽著窗外的雨聲。
“老師，”林天突然開口，聲音很輕，“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可什麼都沒說，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楊明宇揣著明白裝糊塗。
“謝謝你……在乎我的遊戲。”林天說完，把頭埋進了膝蓋裡。楊明宇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他伸出手，像當初鼓勵張偉那樣，在林天的鳥窩頭上使勁地揉了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洗刷著整個世界。而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裡，一個天才少年守住了自己的初心。一場危機最終以學生自己的成長和抉擇畫上了一個最完美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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