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缺水,柳玉娘何嘗不知?
清晨啟程前,每人僅允許在驛站舀一葫蘆井水。她的存水在路上早已儘數喂了六郎,自己整日滴水未進,其他流犯走了一日路,也所剩無幾,更不可能分予旁人,但煎藥豈能無水?
她隻能繼續忍淚哀求:“求軍爺恩典,隻求一碗,不,隻半碗就好,求您……”
“沒有!退回去!”另一脾氣火爆的兵卒已按刀斥道,“再敢近前,便按律捆縛!”
柳玉娘被推得一個趔趄,正絕望間,忽聞一聲:“且慢。”
卻見一著青綠官袍的少年文吏從官兵身後踱步而來,此人麵白如玉,生得一雙斜挑的狐狸眼,與此地曬得黢黑的武官格格不入。
押解的士卒見了他,紛紛抱拳行禮:“見過李判司。”
“不必多禮。”他不拘小節地衝兵卒們擺擺手,目光審視地打量柳玉娘一會兒,笑盈盈遞來一牛皮水囊:“拿去用罷。”
“多謝大人!罪婦感激不儘!”
柳玉娘急欲跪謝,卻被對方虛扶止住:“哎,不必。河東柳氏百世書香門閭,乃士林盛族,我自幼臨摹柳相的字,可不敢受這一大禮。”
她心頭一震,有些惶恐地低了頭,沒敢接話。
這少年說的柳相,正是廢後舅父柳奭。
自家遭此大難,也是受其牽連。
平日裡,莫說柳相名諱,柳玉娘甚至不敢說自己是河東柳氏的族人,生怕惹禍上身,但這少年竟毫不避諱。
河東柳氏是與薛家、裴家齊名的河東三大著姓,以書法聞世,能得柳相指點,又敢在此時坦然提及,可見這人的家世也絕非尋常。
柳玉娘手捧水囊呐呐不敢言,心下虛怯。
她隻是柳家八竿子勉強能打著的遠支旁親,根本沒見過柳相,更連宰相府的門朝哪裡開都不知,不然也不會嫁給杜彥明了。
正出神,那人已灑脫地轉身走了,隻留她捧著沉沉水囊怔在原地。
返身坐下,周婆撫胸低聲道:“方才可真嚇煞人,我生怕你挨打。那些軍漢好生凶悍,半分情麵也不講。”
柳玉娘歎道:“階下之囚,未受鞭笞已是萬幸,幾句嗬斥算得什麼?”她倒不怪那些兵卒如此待她,押解流犯本是職責,一路他們沒有苛待,足糧足水,也沒有肆意鞭撻流人,還調了牛車來用,已令她很感激了。
若放跑犯人,他們也要受軍法的。
她抱著水囊,與周婆低語幾句,又起身去牛車後看了看六郎。
“娘抱,我要娘抱……”
杜六郎一見柳玉娘過來便扯著哭腔伸手要抱,但柳玉娘胳膊酸軟難舉,隻得蹲在六郎麵前柔聲撫慰:“阿娘抱不動了,阿耶抱你歇一歇,一會兒你可要好好服藥,知道了嗎?”
“阿耶抱,莫動了,阿耶一會兒與你講故事聽。”杜彥明撫著孩子脊背,等他不鬨了,又湊到她耳邊低語:“你說奇不奇?方才六郎咳得那般凶,樂小娘子隻瞧一眼,便知是風的緣故,果真避風即止。”
柳玉娘抬手拭去臉頰的塵土,眼角餘光瞥見樂瑤仍在專注分揀藥材,也壓低了聲音道:“許是老天垂憐,六郎才有這一線生機。樂小娘子平日不與人往來,路上多少人重病而亡,她也未曾出手,如今偏肯為六郎醫治,我瞧她手法嫻熟,許是專精小兒科也不一定呢。”
杜彥明也認同:“是啊,雖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但樂家世代行醫,家學淵源自是有的,今日多虧聽了她的,否則六郎隻怕……”
柳玉娘如今對樂瑤十分信服,一聽便不高興了:“是小娘子怎的?難道未出閣的女娘,就不能有本事了?爾等男子難道便個個都才比曹子建、武如冠軍侯了?哼,話不投機半句多!”言罷起身,“我去看看有何要幫手的,你還是好好帶孩子吧!”
“哎,吾非此意……玉娘!玉娘你莫生氣啊!”杜彥明急得直喊,柳玉娘卻已甩袖而去。
幾步折回篝火旁,一看,柳玉娘便驚得睜大了眼。
不過片刻工夫,那堆雜亂藥草竟已被樂瑤分揀得七七八八。
這位樂家小娘子好生利落啊!看一眼便能認出藥材來,眼明手快,幾乎翻揀出一株藥,就能扔掉一把草,轉眼間火堆旁排出四堆藥材。
其中蒲公英是最多的,畢竟全草易拔,隨處可見,數名熱心流犯一並采了三斤多;另外便是沙棘,途中雖已食去不少,又剪除枝葉,但仍餘約近一斤半。
之後是麻黃,因生得密集,經樂瑤指認後,采獲數量也頗為可觀,約一斤上下。甘草需挖深根,又易斷,眾人匆匆忙忙一把扯拽,多半斷裂,能用的僅有三兩。
款冬要用的是花,也隻采了二兩不到。
分類完,樂瑤將這些鮮采可用的藥材擺在眼前,卻有些為難地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