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那年的高燒,來得毫無征兆。
下午還在河溝邊用樹枝抽打蒲公英,傍晚吃飯時,人就蔫了。奶奶摸了摸我的額頭,那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掌一貼上來,我就感到一絲清涼。
“壞事了,燒得燙手。”奶奶皺眉,轉身去櫃子裡翻找退燒藥。
那是九十年代末的豫東農村,父母開春就去了廣州打工,把我和兩條看門狗、五隻下蛋的母雞一起留給了奶奶。
奶奶找來的是那種用蠟封口的小藥瓶,她用筷子頭小心翼翼捅開,把白色藥粉倒在勺子裡,兌水攪勻。
“軍兒,張嘴。”
我勉強咽下那苦澀的藥粉,渾身滾燙,骨頭縫裡都透著酸疼。窗外,暮色四合,遠處的楊樹林漸漸變成模糊的黑影。
奶奶給我裹上厚厚的棉被,說是發發汗就好。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陣劇烈的寒冷中醒來。明明是盛夏,我卻冷得牙齒打顫。屋子裡點著一盞煤油燈,燈芯撚得很小,昏黃的光暈在牆壁上跳動,映出各種扭曲的影子。
奶奶沒睡,就坐在炕沿邊,手裡拿著一把舊木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我的頭發。她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異常凝重。
“奶,我冷……”我帶著哭腔說。
奶奶又給我加了一床被子,把我裹得像隻蠶蛹。可那股冷意是從身體內部透出來的,壓再多的被子也無濟於事。
“軍兒,跟奶奶說,白天去哪兒玩了?”奶奶的聲音低啞。
“就、就在河溝邊...”
“看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沒?”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燒得迷糊的腦子裡閃過下午的一個畫麵:我在追一隻蜻蜓,跑進了河溝旁的亂墳崗子,那裡有許多荒廢已久的土墳。其中一座新墳前,擺著一個顏色鮮豔的紙紮娃娃,那娃娃畫著紅臉蛋,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我覺得好玩,就撿了根樹枝捅了捅它。
“墳...紙娃娃...”我斷斷續續地說。
奶奶的手頓住了,木梳停在半空。她俯下身,仔細看我的眼睛,然後猛地抽了口涼氣。
“眼皮底下有青筋,印堂發黑,這是撞客了。”她喃喃自語,“普通發燒不是這個樣子。”
所謂“撞客”,是村裡的老話,指衝撞了不乾淨的東西。奶奶起身,從廚房抓來一把小米,沿著炕沿撒了一圈,又在我枕頭底下壓了一把剪刀。
這些尋常的辟邪法子,今晚似乎都沒用。我的體溫越來越高,開始說胡話,一會兒說冷,一會兒說熱,眼前仿佛有無數影子在晃動。
奶奶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又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像是下定了決心。
“不能再等了,得去找西莊的楊婆。”
楊婆是二十裡外有名的神婆,據說能看邪病。但現在是半夜,去西莊要穿過一大片田野和樹林。
奶奶利索地給我穿好衣服,用她那件寬大的粗布外套把我裹緊,然後蹲下身,將我背在她瘦削的背上。
“軍兒,抱緊奶奶,咱這就走。”
我伏在奶奶背上,腦袋耷拉在她肩頭。她推開堂屋的門,一股夏夜潮濕微涼的空氣撲麵而來。院子裡的老黃狗抬起頭,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搖尾巴跟上來,隻是不安地原地轉圈。
奶奶背著我,邁著小腳,堅定地走進了無邊的黑暗中。
村裡的路還好走些,偶爾有幾聲狗吠。但一出村,世界就徹底黑了。那晚沒有月亮,連星星也稀稀拉拉,雲層很厚,透不下什麼光。土路像一條灰白的帶子,蜿蜒向前,伸向未知的黑暗。
路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風吹過葉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樹影婆娑,像無數站立的人影。
奶奶走得不快,但很穩。她的呼吸逐漸沉重,我貼著她的後背,能感覺到她單薄的身體裡傳來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堅定有力。
“軍兒,怕不怕?”奶奶喘著氣問。
“怕...”我把頭埋得更深。
“彆怕,有奶奶在。”她頓了頓,說,“咱唱個歌吧,就唱你娘教你的那個。”
奶奶輕聲哼唱起來,跑調的歌聲在曠野裡飄蕩,反而驅散了一些恐懼。
走了約莫三四裡地,要經過一片亂墳崗,就是我白天去過的地方。晚上的亂墳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個個土包像沉默的怪獸,匍匐在黑暗中。偶爾有幾點綠瑩瑩的光在飄動,奶奶說那是“鬼火”,其實是墳地裡骨頭裡的磷燃了。
就在這時,奶奶的腳步突然頓了一下。
我也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路邊,好像蹲著一個人影,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奶奶停下歌聲,呼吸變得急促。她側過身,儘量遠離那邊,加快了腳步。
我偷偷從奶奶肩膀處望過去。那黑影似乎動了一下,然後,我看到了一雙眼睛,沒有任何神采,隻是兩個空洞的黑點。它沒有起來追我們,就一直那麼蹲著,麵朝我們的方向。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奶奶幾乎是小跑起來,直到拐過一個彎,把那片亂墳崗甩在身後,她才慢下來,大口喘著氣。
“奶,那是啥?”我帶著哭音問。
“彆問,彆看,彆回頭。”奶奶的聲音嚴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把眼睛閉上,軍兒。”
我趕緊閉上眼睛,但那雙空洞的眼睛卻仿佛印在了我的腦海裡。
接下來的路,要穿過一片玉米地。夏天正是玉米長得最旺的時候,比人還高。土路變得狹窄,兩旁是密不透風的玉米稈,像兩堵綠色的牆。風穿過玉米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有無數隻腳在跟著我們。
在這片“青紗帳”裡,光線更暗了。我隻能聽到奶奶沉重的腳步聲和喘息聲,還有玉米葉那永無止境的“沙沙”聲。
忽然,奶奶又停了下來。
前方的路中間,好像立著個什麼東西。走近了些,借著極其微弱的光線,我看清了——那是一個紙紮的娃娃,和我白天在墳地裡見到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紅臉蛋,咧著嘴,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就直挺挺地立在路中央,麵對著我們。
奶奶倒吸一口冷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紙娃娃在風裡輕輕晃動。
片刻的僵持後,奶奶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她側過身,緊貼著玉米地邊緣,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紙娃娃,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從它旁邊挪了過去。自始至終,她都沒讓後背上的我正對著那個邪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