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吃小歐吃,家裡隻剩雞蛋了。”
“我上班要遲到。”
“這麼早去哪兒上班?何勝又給你找的什麼活?怎麼還要我的照片?哎,黎可……”關春梅看著黎可叮叮當當下樓,跟逃難似的,回頭跟小歐埋怨:“小歐,外婆跟你講。彆學她樣,這麼大人了,嘴裡沒一句實話。”
黎可下樓買早飯,包子扔給小歐,再出門,趕去白塔坊,那扇暗紅色的大門關得嚴絲合縫,她記得曹小姐跟她說過開門密碼,翻開工作手冊一通亂找,踏進家門時已經遲到了十五分鐘。
春天的早上,暗香浮動又綠意盎然的大花園,一條大黃狗趴在院子裡,抱著塊肉乾啃得香香,黎可輕輕吹了個口哨,甩甩頭發,不慌不忙進了家門,先去廚房做早飯——廚房飄蕩著咖啡的香氣。
有人在煮咖啡。
明亮的晨曦在地板鋪了半爿,柔光觸及男人的衣角,深藍色的條紋長衫,寬鬆垂蕩的袖口和褲腳,身姿足夠舒展,氣質卻依舊疏離。
他背對著黎可,安安靜靜地站在咖啡機前,一手握住咖啡壺手柄,一手摸在摁鍵上,靜靜地等咖啡液往下漏。聽見聲響,極輕微地偏首,露出一點毫無波瀾的側臉——尋找她的位置。
黎可沉沉嗓子:“早,賀先生。我今天來上班。”
“早。”聲線清寥,毫無情緒。
賀循絲毫未在意,隻專心等咖啡,隻聽得對方訕訕開口,似乎是滿臉堆笑:“對不起啊賀先生。今天第一天上班,本來起了個大早,結果在巷子裡走錯路,繞來繞去轉了好大一圈,剛找到家門,晚到了會。”
“沒關係。”
“您要喝咖啡啊?我來我來,哎喲真不好意思。”有腳步聲急切地邁近,語氣熱絡殷勤,“煮咖啡我也會的。煮的還不錯,喝過的人都誇,您坐您坐,我來煮。”
“不用。”
咖啡機的聲響戛然停住,賀循握著咖啡杯,已然轉身走開。
黎可撲了空。
男人走路的姿勢像有心事的沉思,頭顱微垂,眉睫因低斂而顯得柔和——一切看似和正常人無異,隻是眼簾始終未曾掀起,而是突然在某個節點抬起了手,在虛空中摸了一下,握住了島台的一角,繼而在幾步之後伸長手臂,觸及餐廳的門框,再往前走幾步,伸手拉開了餐椅,手掌摁著餐桌邊緣,把咖啡杯穩穩地放在桌麵。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盤,擱著剛叮好的吐司片。
黎可站在咖啡機旁,極高地挑了挑眉,把喉嚨那句“我來做早餐”咽回肚子,臉上陪笑:“您自己做的早餐?真不好意思,我還要準備點什麼?我現在來做。”
“不必了。”屋子太大太乾淨,顯得聲音格外有距離感。
餐桌靠窗,窗戶闊大,外頭就是薔薇花架,紅花綠葉圍著窗欞探頭探腦,興致勃勃地打量男人吃飯——姿勢嫻熟坦然,賞心悅目。隻是極細微處可見端倪,修長雙手攤在餐桌,輕緩地挪,指尖觸到旁側的餐具,再觸碰盤碟,伸手確定食物的位置,再餐具挾取,平穩地喂進嘴裡。
“曹小姐已經聯係過您。您先熟悉下家裡,記一下工作內容。”賀循聲音平冷,“我並不需要特彆照顧,也不需要過分關注,您把自己事情做好就可以。"
黎可“哦”了一聲。
曹小姐交代的那些話裡,也簡單介紹了賀循的情況,獨居的失明人士,需要人幫忙打理屋子,黎可也聽出了點彆的意思,主人不喜歡多嘴多話,彆上趕著湊到人麵前,把自己分內事乾好就行。
“明白。”
“我眼睛看不見。麻煩您記住,家裡所有的東西都需要在固定位置,不要隨手放置,用完放回原處。”他抬了下頭,漆黑的眼睛對著她的方向,空蒙的視線莫名有鄭重的感覺,“這是最重要的。”
黎可被他闃黑的視線一盯,倚著台麵的歪斜身形下意識站直,聲音沒掛住:“好的。”又猛然反應過來,輕輕咳一聲,陪笑道,“知道了,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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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經走了,把廚房留給了黎可。
冰箱和食品櫃裡的食物允許黎可隨意取用,包括一日三餐,隻是家裡吃飯分餐,保姆不跟主人同桌。
廚房島台上還有個電子屏食譜,黎可看了看,心裡大概有數。每周食譜是固定的,早餐就是全麥麵包,培根煎蛋,或者中式粥點,吐司三明治。中午菜式複雜些,不過也是三菜一湯,葷素搭配,晚飯也簡單,基本一碗牛奶煮燕麥就能解決。
這家裡還是老房子的裝修,家具陳設看起來有些年頭,發紅的木地板,雪白的牆麵,牆上掛著相框裝裱的書法和山水畫,玻璃櫥窗的隔層擺著瓶瓶罐罐的裝飾,靠牆的五鬥櫃上鋪著白色蕾絲布蓋,木質沙發扶手和帶花紋的軟包坐墊泛著歲月的痕跡。
嶄新的是黎可經常出入的地方,地板地磚的平麵毫無落差,廚房一水的台麵沒有阻擋,無障礙的浴室,功能齊全又分類細致的家政間,可喜可賀的是家裡裝備齊全,各種智能家電一應俱全,廚房蒸煮烘烤炸操作方便,的確省力不少。
家裡沒有彆的閒雜人等,黎可的工作範圍主要在一樓,賀循大部分時間待在二樓,輕易不會露麵,中午吃飯廚房有摁鈴,樓上能聽見,屋子靜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偶爾有一兩句廣播音從窗戶傳進來,更顯得清靜無聊。
何勝說短短幾個月,這位賀先生換了三四位保姆,黎可打開冰箱,先給自己倒了杯橙汁,愜意一喝,心想,這換誰誰不撒野。
午餐時間是十二點,黎可已經按了兩次鈴,遲遲不見人下樓,小狗倒是甩著尾巴,啪嗒啪嗒地從樓梯下來了——這狗跟主人一個德性,安安靜靜,不吵不叫,幾乎沒有存在感,就是模樣性格看著可愛多了。
她蹲下來,跟狗平視。
“Lucky?”黎可撐著下巴,小聲問,“你是國外回來的導盲犬哦?能不能聽懂中文?”
Lucky咧著嘴筒子,吐著舌頭,朝著黎可搖尾巴。
“握個手。”她腦袋一歪,“英語怎麼說來著?hand?give&neyourhand?”
小狗把爪子遞到黎可手裡。
“不錯嘛。”黎可握著毛絨絨的狗爪,有了興趣,“坐下來,sitdown。”
Lucky一屁股蹲下,圓溜溜的黑眼睛葡萄似的,亮閃閃地看著黎可。
“真可愛。”她摸摸狗頭,“小歐肯定喜歡你,他跟你一樣屬狗。”黎可抬抬下巴,伸出手指繞一圈,“躺下,打個滾吧。”
小狗聽懂了,在地板上露著肚皮翻滾起來。
黎可瞄了一眼,笑:“好嘛,咱們都是女孩子,我叫Coco,以後請你多多照顧,合作愉快。”
Lucky歡快地站起來,又吐著舌頭,大力地搖起尾巴。
島台上擺著黎可的午飯,香噴噴的紅燒排骨,她伸手捏了塊肥的,在Lucky麵前晃來晃去,看它眼睛滴溜溜地追著,來來回回地逗它,最後急得Lucky發出哼哼唧唧的討食聲。
黎可揚手把排骨拋在地板,笑眯眯看Lucky迫不及待追上去。
人已經不知道何時到了麵前——賀循扶著欄杆下樓的步伐幾乎沒有聲響,直至踩上客廳的木地板發出輕微聲響才被黎可察覺。
“不要給Lucky喂食。”失焦的眼睛毫無光亮,漆黑到深不見底,直接望向黎可,語氣不近人情,“它不能吃太多。”
黎可收回手,連著臉上的笑也一並收回,目光落在他那雙眼睛上,仍在習慣這雙眼睛帶給人的錯覺,聲音變得殷勤客氣:“知道了,賀先生。”
他往餐廳走:“每天早上我會給Lucky喂一頓狗糧。冰箱裡有食材,你下班走之前,麻煩再給它煮一頓吃的。”
黎可說好。
家裡兩個活人,各坐各的位置,各吃各的飯,Lucky安靜地趴在賀循腳邊,時而抬頭望望主人,時而探頭望望新來的陌生人。